忠实的朋友

主演:VasiliMerkuryev,BorisChirkov,AleksandrBorisov,AlekseiGribov..

导演:MikhailKalatozov

别名:

类型:喜剧 苏联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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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的朋友相关影评

  • 《在木筏上》电影剧本

    文/盖里奇、伊萨耶夫

    译/刘友鹏

    ……三十年前,有三位亲密的朋友,住在莫斯科城的列佛尔托沃关外的雅乌兹河畔……

    三十年前的雅乌兹河。河水浑浊,两岸尽是些倾颓破烂的小房屋,还堆积着垃圾。一只小船在河上飘浮着,船身到处千疮百孔,简直叫人难以理解它怎么能不沉下去。

    三个小朋友乘着这只小船在雅乌兹河上航行。他们是:萨什卡·拉宾——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头发蓬松,是个老成持重的少年,由于查调摆动物,人家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猫老爷”;包里亚·契若夫,绰号叫做“黄雀”,他和拉宾一样也是淡蓝色的眼睛,却生就一副调皮机灵的面孔;瓦西卡·涅斯特拉托夫是个细长条,腿高臂长,神气活现,爱吹牛,绰号叫做“火鸡”。

    三个小朋友的嘹亮的歌声随着小船荡漾:

    我们使一切资产者苦恼,

    让全世界的大火燃烧;

    全世界的大火在燃烧,

    资产阶级发抖了!……

    啊!更多的我们也不需要……

    唯我独尊的瓦西卡在掌舵。他左手拿着一本肮脏的练习簿,封面上写会“歌出集”,(注1)笔迹拙劣。他不时看看那七月的骄阳,下命令说:

    “勇敢前进!快一点!……”

    萨沙·拉宾把桨一扔。

    “他干吗老指挥别人!?”然后转过身来向瓦西卡生气地说:

    “偏生就该你一个人做船长!”

    “那么谁来指挥呢?”瓦夏问道,大有非我莫属之势,“由你来,是吗?”

    “瓦西卡,你又神气了呀?”萨沙威胁说,接着转身对包里斯说:“他又神气啦!灌他一下好吗?”

    包里斯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灌!”

    “别胡来!别胡来,魔……”

    可是已经迟了。

    萨沙和包里斯已经抓住拼命挣扎的瓦西卡的手脚,把他浸到雅乌兹河里了。他们几乎弄翻了这只不结实的小船。

    “还神气不?!还神气不?!……”

    “再也不……不会啦……”

    他们把瓦西卡拉回小船上来。浑浊的河水像溪流似的从他身上流下来。

    “瞧这头火鸡!”黄雀衷心感慨道。“不管你灌他多少次,他总归是那副老样子!”

    “得了吧!”瓦西卡嘟囔着。“我决忘不了你们干的好事!”

    当然他立刻就忘掉了。

    从岸上——从城郊附近倾斜的矮栅栏后面,从颓垣断壁和暗褐色的煤滓垃圾堆后面,飞来了歌声:

    同志们!在那黎明的时分,

    进军曲唤起我们前进。

    察里津和顿巴斯

    仍然遍地烽烟!

    前进——冲破阴霾,

    为了家园,为了祖国;

    为了幸福和自由,

    我们去作最后的斗争!

    三个朋友聚精会神地听着。

    工厂的汽笛拖着长声,呜……呜……地响着。

    “啊,是共青团员们去参加显期六的义务劳动!”包里斯点着头说。

    “好得很,朋友们……”萨什卡在遐想中微笑了。“汽笛又响起来了,多么好啊,对吧?”

    缓缓的流水推送着小船。岸上的歌声消逝了。孩子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接着唱起来:

    怎么样,朋友们,

    我们来唱小歌吧,

    歌唱那遥远的地方,

    那些战斗和惊惶的时光;

    歌唱你、我、他,

    歌唱我们怎么样

    踏上征途赴战场。

    “说实话,咱们唱得真不错啊!”瓦西卡突然赞美起来。“整条雅乌兹河都能听见!”

    岸上一排排倾颓的房屋。浑浊的河水在流着。

    “是呀,咱们的雅乌兹河真好!”黄雀感慨道。“不过一眼就能望到岸……不宽阔……”

    “听说,”萨沙望着远方遐想,“……有一些河就没了没完,无边无际……”

    瓦西卡自信地晃动了一下他那没有梳过的头。

    “不要着急,咱们会到那样的河里航行去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三个朋友又互相看了一眼,唱起来了:

    我们使一切资产者苦恼,

    让全世界的大火燃烧……

    三十年以后

    春天。远山隐现在地平线上。花红草绿的原野。一匹马在草地上风驰电掣般奔跑。骑者拉宾,蓄着卷曲的胡须,有一双愉快的、淡蓝色的微突的眼睛。

    在小丘的后面,突然出现了一幢优美的白色楼房,孤零零地耸立在草原中。这是畜牧实验研究所。拉宾跑进了拱门,来到一个圆形的院子里。这儿的地已经被马蹄践踏得十分结实。院子的周围都是马廐。

    跑来迎接拉宾的,是两个穿白罩衫的姑娘和一个穿着合适的马靴和皮短上衣的老头儿,他头发已经花白,身材瘦长,但很结实。

    “是他!”一个姑娘拼命地喊道。“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您这是怎么搞的!……再过五十分钟飞机就要起飞啦!……”

    “不要急,不要急,奥丽契加,”拉宾有点腼腆地小声说。“稍等我一会儿。看一眼就回来。你干吗老是吵吵嚷嚷呢?你瞧,人家薇拉就不叫喊!”

    “我不叫喊,可是我会全都告诉大夫的!”另一个姑娘板着面孔说。

    “你来不及告诉他啦!”拉宾挤了下眼睛,然后转身向老头儿说:“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快点牵出来吧。不然,你瞧,就不成啦!……”

    老头儿会意地点了下头,就向马廐跑去了。

    “姑娘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拉宾说,“没有什么好偷着笑的!……”

    他把话只说了半截,就不作声了。

    春天的阳光照射在一匹火红般淡栗色的、像磨过的青铜一样闪闪发光的骏马身上。那匹马机警地竖起细长的耳朵斜视着拉宾,用那磨利的蹄子刨着地。

    “把蹄子抬高些,抬高些!”拉宾兴奋得几乎要喘了起来。“把头低下来,随便点……还能说什么呢,难道不是绝对的成功吗?力大、雄健、优雅、漂亮——在它身上全都有了!为了培育出这么个漂亮家伙,我晚上不睡觉,绞尽脑汁,伤透脑筋,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试验,难道不值得吗?!”

    “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飞机要起飞了!”

    “精华都集中到它身上了:它身上有阿拉伯马的冷静,有反应灵敏的神经,有沉着驯良的外表……请你们看看它背脊上的线条,柔和的毛色和脚趾骨……真是十全十美。虽然不是一件雕刻品,虽然不能永远存在,却是活生生的十全十美的家伙。”

    “只有二十分钟了,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姑娘含着泪说。

    “就走,就走!你的飞机跑不了。”

    马跳跃着,向拉宾跑来,伸出玫瑰色的舌头。

    “它要吃糖,”拉宾赞美说,“傻家伙,喜欢吃甜的吗?奥丽契加,你要吃糖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要伸出舌头来吧。”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啦!我的天哪,只剩十七分钟了!您要赶不上飞机啦……可是人家在莫斯科等您……您自己不是说过……”

    拉宾和马告别,他温存地抚摸它,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些什么;然后,他猛然转过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需要这次休假”,“事情老是完不了……”于是便跳上自己的马,从院子里急驰而去。

    “着急了,”老头儿听着得得的马蹄声说。

    “只有十二分钟了!”姑娘叹息着。“他有多少年没有休假了。他不是讲过,他童年时代的朋友正在等着他吗……他们为着一同去休假已经商量了好几次。可是现在他要赶不上飞机了。”

    莫斯科。

    大学的讲堂。

    充满着阳光的宽敞的大厅。课桌在半圆形的阶梯讲堂中层层向上升展。青年男女们正聚精会神地在听契若夫教授讲课。

    “最后,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契若夫蹙起眉头,他那神采奕奕的面孔因此显得精神更集中了。“你们中间谁准备当神经外科医生,也就是说谁准备深入到生物最复杂的器官大脑中去,深入到神经活动中枢里面去,就应该记住:要小心,再小心!你们要深入到坚硬的脑壳里面去。你们的指南针便是你们的手指——外科医生的手指;当你们的手指接触到大脑时,应该比在无风的日子里飘落下来的花瓣还要轻;比名提琴家的手指还要敏捷。……”教授看了一下表,微微地笑了。“扯得太长了,耽误了你们也耽误了我自己。这次我们要分别几个月。再见,同志们,祝你们愉快地休息!……”

    契若夫从容不迫地走下讲台,向门外走去。

    受大家敬爱的教授在大学生们的簇拥中走进了走廊。走廊里显得庄严,肃静。嵌木地板闪闪发光,这里还有从左右两面通到楼下去的楼梯。契若夫同大学生们严肃地谈论着,慢慢地走近了楼梯。

    突然从下面传来一声愉快的喊叫:

    “喂!黄雀!”

    契若夫睁大了眼睛,从楼梯栏杆上面探出身子来。

    “萨沙!猫老爷!是你呀,真见鬼!”

    大学生们都弄得目瞪口呆,他们眼看着敬爱的教授从楼梯上飞也似的跑了下去,抱住一个个儿不高、蓄着卷曲胡须的人,在他那朴素的翻领上还挂着一枚奖章。教授把这个人紧紧抱住,还用拳头敲打着他的腋下。

    建筑事业管理局。

    契若夫和拉宾走进了民用建筑处的领导人——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涅斯特拉托夫院士的会客室。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二十多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图册和图纸卷。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长时间的等候接见,在这儿已是十分寻常的事了。其中有一个“生手”显得情绪愤慨激昂,但大多数人却只表现出沮丧和烦闷的神情,在会客室里踱步。

    在秘书的身旁,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黑眼晴的姑娘,她肩上挂着一个图囊,冲动而急躁地说:

    “秘书同志,您要知道,我一连七天天都来。到明天出差期限就要满了,可是我还没能见到涅斯特拉托夫同志……”

    秘书的脸上显露出疲倦而又傲慢的神态。

    “亲爱的同志,我每次都问您,找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有什么事,可您总是拒绝回答!”

    “如果人家委托我非跟他面谈不可,那怎么办呢?当面谈!难道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每一个劳动者都可以见到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但是……请您想想,假使随便什么人,只要他高兴,就能来找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涅斯特拉托夫的话,那还得了!好啦,过个四五天再来吧……”

    拉宾和契若夫彼此望望。

    “那可不行!”为了说服秘书,姑娘两手抱着胸脯。“我是从土谷尔巴依来的,您要知道……是从很远的地方,从卡玛河来的。……我们正在建设一座畜牧城。……好吧,假使非告诉您不可的话,那么我就告诉您……不过相当奇怪就是了。……共青团组织委托我要当面谈……我们有一个建议:想用头等的红色硬灰砖来代替那种矽酸盐砖,因为矽酸盐砖要从四百公里以外运到我们的建筑工地上来。可是硬灰砖在我们那儿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是我们的上级很固执!他说既然是上级批示的,就应该按批示办事。这项设计是你们涅斯特拉托夫批的!不论怎么说,修改设计总比用驳船运矽酸砖要容易一些。……”

    秘书的脸沉下去了。

    “听我说,姑娘同志……”他尽量用平静的声调说,“显然,您还不太明白您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在我们主管之下有几十个设计部门。要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涅斯特拉托夫对所有共青团组织的代表都要一个一个地接见起来,还要听取他们什么建筑上的意见的话,那么……”

    “那就十分不错了!”拉宾阴沉地插了一句。

    秘书霍地转过身来,想制止这个不速之客的插嘴,可是在拉宾忧郁的眼神和契若夫安详的微笑中,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迫使秘书不得不忍受一下。

    “同志,你们是从市委会来的吗?”秘书问,这时他已经不再理会那个姑娘了,而姑娘却正在屏息瞧着这两位意外的庇护者。

    “不是!”契若夫好笑地皱皱鼻子说,“我们不是从市委会来的,我们也不是什么调査委员会的人!”

    “也不是来检査工作的!”拉宾补上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么同志们,你们有什么事呀?”秘书傲慢地盘问着。

    “我们是为私事来找涅斯特拉托夫同志的,”契若夫说。“可是我警告您,在我们面前,您可替不了他!”

    “这话说得妙!“拉宾冷笑着。

    “要是这样的话,同志们,那我就什么忙也帮不上了,”秘书冷冰冰地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出门去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不讲话了,表示是应该结束这场谈话的时候了。秘书讲话愈矜持,契若夫便愈客气。他的语调是这般和悦,竟逗得旁边的一个人也愉快地窃笑起来。显然,这位秘书是不受人欢迎的。

    “怪事啊!”契若夫说。“难道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大概,会在哪儿呢?”

    “大概在一个工地上。”

    “那么,大概在哪一个工地上呢?”

    “我们也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把这点弄清楚哩!”有一个人在拉宾背后用低音说。

    秘书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可能是在一个大厦的工地上,也可能在农业展览会的工地上……也可能在大学工地……不过也可能在河边第七十二号工地上和在列佛尔托沃。”

    “有这么一种游戏,”拉宾皱着眉说,“它叫做暖而更暧,热而更热(注2)……”

    “谢谢!谢谢!”契若夫很客气地鞠了一个躬。“这几个地方已经够我们今天跑一天了。咱们后会有期!”

    拉宾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个姑娘到哪儿去了?就是从土谷尔巴依来的那个?带着她……”

    拉宾和契若夫举目环顾,但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已经不在会客室里了。

    在路口的停车站上摆着两部出租汽车:一部“胜利”牌,一部“吉斯”牌。

    当契若夫和拉宾匆忙地走近停车站时,那部“胜利”牌的汽车正转了一个弯,开走了。在敞开的车窗里,闪现了一下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的激动的面孔。

    “公民们,坐车走吗?”上了年纪的“吉斯”牌司机用冷冷淡淡不存任何希望的声调问拉宾和契若夫。

    “就坐您的车走!”拉宾愉快地点点头,轻轻地推了一下契若夫,打开车门,便上车了。

    沉默片刻。

    敞篷的“吉斯”牌汽车沿着热闹的莫斯科街道急驰。

    “是从外地来的吗?”司机终于开口了。

    “看得出来吗?”拉宾微笑着。

    “当然啦,”司机暗自好笑地说,“难道还拉得到莫斯科人坐上‘吉斯’牌汽车吗?莫斯科人都愿意坐‘胜利’牌汽车!”

    “为什么?”

    “节约政策……”司机含糊地回答。

    汽车穿过斯维尔德洛夫广场。

    大剧院,“莫斯科旅馆”的大楼,亚历山大洛夫公园的绿色树丛,莫斯科大学,都从旁边掠过。

    “公民们,请注意,”司机说,“咱们现在正经过莫斯科大学的旧址。当然啦,外地来的人都对列宁山上的新校舍感到兴趣。可是,顺便说一下吧,赫尔岑、阿加廖夫和莱蒙托夫,他们都是在这儿念过书的。”

    “吉斯”牌汽车拐到了赫尔岑大街,穿过热闹的尼基特门,继续急驰着,终于在一排高高的木栅栏旁边停住了。从这里可以看见建筑工地上的许多强有力的起重机。

    “请等我们一会儿,”拉宾对司机说。

    两个朋友下了汽车,向周围打量了一下,便果断地朝着敞开的入口处走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部“胜利”牌汽车从他们身边掠过。

    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那张烦恼的面孔,在敞开的车窗中又闪现了一下。拉宾向她挥了挥手,可是她没有看见。

    看门的是一位老大爷,看来刚刚和谁争吵过,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一边望着驰去的“胜利”牌汽车,一边继续嘀咕着:

    “要是检査委员会的人嘛,那我可没话说!要不是检查委员会的,那就进不去!不准进去,就这样……公民们,站住,你们上哪儿去?”他想喊住这两个朋友。“你们是检查委员会的人吗?”

    “是检査委员会的,是检查委员会的,”契若夫并没有放慢步伐,像煞有介事地回答。

    建筑工地。

    长长的木跳板搭在座脚的壕沟上面。强有力的起重机轻巧地将材料吊到空中。载重汽车发出嗡嗡的声音,从废料堆和部件堆中难艰地钻了出来。电焊的焰花,四散迸射。

    “同志,请问,”契若夫问一个穿帆布工作服的姑娘说。“您在这儿看见过涅斯特拉托夫院士吗?”

    “没看见这样的人,”姑娘回答,然后抬头望着天空。“在那这的起重机上有个什么委员会,也许他在那儿。”

    在非常高的地方——在高耸着起重机悬臂的平台上面,可以看见有一群人。

    “好家伙……”契若夫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说。“这下子只好爬了。”

    拉宾和契若夫向上爬着。

    “见鬼!”拉宾喘息地喊道。“我现在才有些佩服咱们的火鸡了,哪怕他一个星期只作一次这样的旅行……”

    突然传来了一阵低微的铃声,起重机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下面浸沉在阳光中的美妙的城市景色,都历历呈现在这两个朋友的眼帘中了。

    镶嵌着花岗石堤岸的莫斯科河闪闪地发出银光,花园和公园一片葱绿,高耸的建筑物的尖塔上放射着柔和的光芒。

    “真美!”拉宾两手抓住楼梯的横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喂,同志,同志!”有一个人从上面的什么地方探出身来向这两个朋友叫喊。这个人面孔晒得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细绒帽,身上穿着绣花的乌克兰衬衣。“说实在的,你们到底要上哪儿去呀?”他惊讶地望着契若夫和拉宾。

    “说实在的,我们是来找您的——假如您是这儿的首长的话,”拉宾简短地回答,“我们要找涅斯特拉托夫。”

    “找涅斯特拉托夫?!”

    戴细绒礼帽的人苦笑了一下:

    “噢,找涅斯特拉托夫……光这么一件事吗?你们对青春长驻的秘密不感兴趣吗?”

    “这是什么意思?”契若夫非常注意地问。

    “就是这么个意思,这简直是白费时间。”

    委员会的一个委员嘲笑说:

    “我们哪怕能见着他的签字就好了——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感谢不尽了。”

    拉宾和契若夫彼此看了一眼。

    “全都明白了,”契若夫做出了结论,“咱们可以回到罪恶的大地上去了。”

    拉宾和契若夫慢慢地向大门走去。

    “是啊,黄雀,咱们这位非常可敬的朋友似乎有点那个了……”拉宾沉思说。这时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声打断了他的话。

    “注意啊!”

    一个巨夫的桶子轰隆一声在上面翻倒了,石灰,像倾盆大雨似的撒到了契若夫和拉宾的身上。

    敞篷的“吉斯”牌汽车沿着热闹的莫斯科街道急驰。

    满身石灰的拉宾和契若夫靠在皮椅背上,愁眉不展。

    “公民们,到普希金广场啦,”司机报告说。“请注意,这儿从前是斯特拉斯特罗修道院。现在却树立着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的纪念像。当时这儿也有过驾驶员,也就是说——有马车夫。”

    敞篷的“吉斯”牌汽车沿着热闹的莫斯科街道急驰。

    又是建筑工地高高的围栅。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有起重机,可以听见铃声、轰鸣声、载重汽车的隆隆声。

    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所乘的那辆“胜利”牌汽车,又恰好在契若夫和拉宾的前面驰过。

    一个身材滚圆的矮个子,抡着两个握紧的拳头,激动得眼睛里射出光芒,冲着拉宾和契若夫说:

    “你们要找涅斯特拉托夫?!难道我就不要找涅斯特拉托夫吗?!”

    “你听我说,”契若夫想插嘴,可是矮个子继续冲着他们说:

    “我等他等过了秋、冬、春整整三季!现在我可再也不等了!也许你们的这位涅斯特拉托夫,他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他这个人只不过是个虚构的影子,噢?!”

    两个朋友沿着建筑工地惆怅而缓慢地向出口处走去。

    “怎么样,”拉宾愁眉苦脸说,“现在问题渐渐清楚了……你认为怎么样?”

    敞篷的“吉斯”牌汽车沿着热闹的莫斯科街道急驰。

    两个朋友沉默地坐着,满身是石灰和油漆,裤子的膝盖处已经出现了窟窿,上衣也揉皱了。

    汽车沿着宽广的莫斯科河畔的街道急驰。它越过喧哗的大桥,转一个弯,便停住了。

    又是建筑工地,建筑工程办事处。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铅笔轻轻地敲着桌子,苦恼地对契若夫和拉宾说:

    “就是这么回事——在法律上,当然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领导我们的这个建筑工程;可是在事实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确并没有领导我们。”

    黄昏。

    克里姆林宫钟塔上的红星发亮了。

    敞篷的“吉斯”牌汽车沿着街道急驰。

    契若夫提心吊胆地看了看计数器,它已经指着二百四十八个卢布这样大的一笔数目了,于是他毅然决然向司机说:

    “喂,现在回去吧!向后转!回建筑事业管理局!”

    就这样,两个朋友又重新回到了涅斯特拉托夫的会客室。傍晚。静寂。

    情况已经大变,客人们都走了。窗户上都放下了帷幔。挂在天花板上的球形磨沙吊灯照亮了四周。秘书在一张小臬子旁边向一个女速记员低声口授着什么,看样子,他还说了一些逗趣的话,因为女速记员正在卖弄风情哩。

    契若夫和拉宾突然闯进屋子里来,他们的出现和他们的那副模样立刻破坏了这里的安乐气氛: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混凝土的灰尘就像阴惨的云雾似的从他们身上飞扬起来。他们每走过一步,就留下了石灰脚印。他们头发蓬乱。面部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好兆头。

    秘书楞了一下,然后奔上前去:

    “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同志这儿?!不是建筑现场啊!”

    “涅斯特拉托夫往哪儿?”拉宾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把他交给我。”

    秘书认出他们来了。于是在他的声调中又流露出早晨那副傲慢劲儿。

    “现在不是会客的时间,同志。”

    “你听我说,骄傲的青年人,”契若夫好声好气地说,“我的专长是修理人的脑袋,可是在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想来个大翻个……”

    “涅斯特拉托夫在哪儿?”拉宾固执地问。秘书还惊讶地看到拉宾在卷袖子。

    “同志呀!肯定地跟你们说……”

    就在这一瞬间,通向办公室的那属沉重的、以棉花衬里的漆布门打开了。涅斯特拉托夫衣着考究、一表堂堂的身姿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

    涅斯特拉托夫正把一个上了年纪的、像首长模样的人送了出来,他那温存的、低柔的音调在会客室里萦廻着。

    “……您别相信那些建筑工人的话,我亲爱的朋友。他们啊,我亲爱的朋友,都是些季节性的人物,可是咱们可要一辈子搞建筑!”

    “好吧,咱们一定要弄清楚,一定要弄清楚,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那个像首长模样的人和涅斯特拉托夫握握手,走了。

    直到这时,两个朋友才捞到了说话的机会。,

    “全都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儿,”拉宾小声说。“不用怀疑……当咱们俩在莫斯科东奔西窜的时候,他一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

    当涅斯特拉托夫发觉会客室里有人之后,他对这两个衣服全是皱摺、满身都是灰尘的客人,投了一瞥厌烦而傲慢的眼色。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同志们?”他一面问一面朝着他们和秘书之间扫了一眼。

    秘书抢上前去,口齿伶俐而急切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不只一次跟这两位同志解释过: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可是涅斯特拉托夫摆摆手止住了秘书的嘁嘁喳喳。他凝视着默默地站在那儿的拉宾和契若夫。

    “天哪!”涅斯特拉托夫叫了一声。“我的天哪……是你们呀……我亲爱的……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他猛然醒悟过来了,向四周望了一眼,看见了熟悉的会客室、秘书和女速记员,于是又换了一副面孔。“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请吧,请进来。等你们好久啦!咱们谈谈……”

    “那可不行,”契若夫怒气冲冲地说,“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我可只能杀人,不能谈话!不是我们跟着你,而是你跟着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

    “好吧,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想走,那咱们就走吧。”

    涅斯特拉托夫回头望了秘书一眼:

    “我现在去开会啦,”他说。然后就挽着两位朋友的手走出去了。

    出租汽车的司机没有坐在汽车里等他们,他在大门口不安地来回蹓跶着。

    “想活动活动吗?”拉宾和悦地问。

    “那倒不想,”司机局促地回答,“公民们,请上车吧,你们知道计数器在响吗?它是个说一不二的机器,可你们老是不出来。”

    “好了,”拉宾坐得比较舒服了,于是开口说道,“就因为你那套作风,人家简直把我们当作骗子了!”

    涅斯拉托夫笑咪咪地说:

    “咱们干吗要坐出租汽车呢?下来吧,坐我的车去。”

    “那可不行,坐下吧。”

    “开到雅乌兹河去!”拉宾向司机吩咐道。

    “开得远一些,”契若夫补上了一句,“开到犯罪更加方便一些的地方去。”

    “吉斯”牌汽车沿着用花环似的路灯装饰起来的莫斯科街道飞驰。黄昏时分的莫斯科像往常一样变得更加美丽了。涅斯特拉托夫伸开两只长胳臂抱住了两个朋友的肩膀。

    “哎,你们说吧。咱们多少年没见面啦!”

    “等一会儿,”拉宾冷笑着,“谈知心话的时候还早啦。”

    汽车开到了雅乌兹河畔。在前面,科杰里尼切斯基大街上,矗立着一幢耸入云际的大褛,像一座装饰着彩灯的悬崖峭璧。

    “这就是雅乌兹,”拉宾低声地说。“停车!停车!你好呀,我亲爱的……”

    他从汽车里跳出来,朝着一排相当低的栅栏跑去。昏暗的河水在栅栏外面静静地流着。

    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从汽车里走出来。

    “谢谢您,同志,”契若夫摘下礼帽向司机点点头。“现在咱们要分手了,这是为了不要有证人在场……”他转过身来对涅斯特拉托夫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请你看一下计数器,你马上就会知道:一个普通的苏联人为了导找涅斯将拉托夫院士,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走开了,并且用悦耳的男中音唱起来:

    “……这样,我们就开始了!……”

    涅斯特拉托夫看了一下计数器,眼睛里充满不愉快的神情,把手插到衣袋里去。

    契若夫和拉宾站在岸上,心旷神怡地凝视着狭窄如带的河流。涅斯特拉托夫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他的脸孔上流露出一种好像受了委屈的表情。

    “蠢猪!”他充满着感情地说。“你们花掉了三百三十八个卢布!”

    “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只火鸡讲人话!”契若夫满意地指出。“这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

    “注意啊!”拉宾快乐地说,“这就是它——雅乌兹,咱们现在就站在这儿,又是三个人。都站在它的岸上。难道你们不感到,咱们的幸福——那只小破船,仿佛此刻就会从河湾后面浮现出来吗?”

    契若夫欣赏地望着拉宾。涅斯特拉托夫勉强迁就地微笑着。然而拉宾愉快的情绪逐渐也感染了他。童年的岁月已经倏然流逝,时光仍在不停地驰骋。

    “猫老爷,猫老爷!”他温和地说。“只不过是这撮胡子才把你改了样罢了……可是你再瞧一下四周。难道这是咱们的雅乌兹吗?”

    拉宾环顾了一下:宏伟的砖石楼房环绕着小河;城市的上空笼罩着玫瑰般的颜色——五光十色的灯光在闪烁着。

    “是咱们的,是咱的!”他丢了一个眼色。“你瞧堤岸妆扮起来了,砌起了砖石。可是反正是一样,河水还是从同一个源泉流出来的……”

    “反正是一样吗?!”涅斯特拉托夫觉得受了委屈。“无论对谁来说反正都是一样吗?是我们——建筑家,工程的建设者,建设了它!它让我呕了多少心血、赔上了多少健康和精力啊!你知道吗?”

    “可怜虫,”契若夫叹息着,“他一个人,这只可怜虫,就把它建设起来了。全都是他!”

    “请原谅,的确是啊!”涅斯特拉托夫开始激昂地说。“这可不像你解剖肚子。对不起,我说的是真话。”

    “真话?”

    “完全是真话。”

    “嘿,火鸡又吹牛了,又神气起来了,”契若夫的眼晴闪射着淘气的光芒。“他吹牛,萨莎,你说是不是?”

    “是吹牛,”拉宾点点头。

    “那么,可不可以用老办法呢?灌他一下怎么样?不反对吗?”

    “灌吧!”

    涅斯特拉托夫还没有来得及平静下来,他的两个老朋友就使劲抓住了他的胳膊,把那肥胖的身躯托起来,抬到栅栏上面去了。

    “弟兄们!”涅斯特拉托夫拼命抵抗,喊叫。“你们疯了……”

    但是拉宾和契若夫却丝毫也不理会他的叫喊,而齐声唱起歌来:

    我们到资产者家里去做客,

    把他们的骨头全都折碎,

    啊!……更多的我们也不需要!……

    在对岸,集结了一群好奇的人们。有一个老头儿拿着一把小伞愤怒地指着这两个朋友。

    “流氓行为!”

    “弟兄们!”涅斯特拉托夫央告道。“你们又不是醉鬼!要知道,咱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你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契若夫用严厉的口吻说。

    涅斯特拉托夫的头倒悬着,他趁着他们停止摆动他的那一刹那,用凛然不可侵犯的语调说:

    “立刻把我放下来。什么都应该有个限度!”

    “知道。来吧,萨沙。”

    于是两个朋友又唱起歌来:

    我们到资产者家里去做客……

    “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涅斯特拉托夫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于是他们把他放了下来,他气愤得气也喘不过来。

    “快诉你的苦吧,快诉你的苦吧!”契若夫劝告道,“诉完了你就会轻松一些。”

    可是,涅斯特拉托夫扭过身来就想走。拉宾抓住了他的袖子。

    “站住!”他和善地说,“要不然,以后你会害臊的。”

    涅斯特拉托夫不满地嘀咕着。契若夫带着几乎是职业上的兴趣凝视着他。

    “真是最愚蠢的孩子气,”涅斯特拉托夫气愤地喘息着,“我并不反对开开玩笑,甚至可以胡闹一下,可是也总得有个分寸呀。……”

    “情况严重,”契若夫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给闹糊涂了。我也没有想到……”

    “多荒唐!”涅斯特拉托夫拿出手帕,掸掉身上的灰尘。“我等了你们多久呀,我想:咱们终久会见面的,我们一道去休养,多少年来就打算……谈谈心里话,回忆回忆往事。”

    “呃,咱们的雅乌兹真好,”契若夫感慨地说,“只可惜一眼就能望见两岸!”

    “咱们要去旅行旅行,回忆回忆……”拉宾点点头。“我的朋友们,我很满意:咱们既不到加格勒去,也不到基斯洛沃德斯克去,更不到索契去,咱们要像咱们曾经梦想的那样,沿着咱们静静的、宽阔的俄罗斯河流航行。咱们会看见美丽的河岸,不论是在秋索瓦河,或是在卡玛河和白河,总之,我们可以饱览许多美妙的景物。……”

    “需要稍为治疗一下,”涅斯特拉托夫皱皱眉头,“你们想一想,我真是筋疲力尽了,因为经常作各种演说和报告,得了肺气肿的毛病。你们相信吗?就是跟代表团出国的那一次,一个月内竟作了七十次演说。一点也不怜惜人啊!可是要知道,他们还是需要我呀!我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就喘不过气来……夜里翻个身也喘气,实在累极了……血栓性静脉炎,而且心脏也开始出现了一些毛病。为了事业,为了国家,应当珍惜珍惜自己呀!你们可以相信,我决不是为自己担心。即使是坐坐轮船也好。新鲜的空气,河水……当然,如果相当舒服的话。”

    “有了!”契若夫突然扬扬得意地叫喊起来。

    “有了什么?”涅斯特拉托夫怀疑地望着他。

    “你等一等,别忙!”契若夫挥挥手。“我现在要和萨沙叨咕几句。就像会诊一样。作为一个病人,你是不能够听的。”

    他弯下身子,兴致勃勃地和拉宾低声耳语着。

    涅斯特拉托夫带着掩盖不住的担心的神情,注视着他们。

    “又在出什么鬼主意?”他问。“你们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显然是吃饱了没事干。”

    “请放心,”拉宾微笑着说,“黄雀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你会知道的!”契若夫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这玩意儿就是需要时间,要不惜花费点力气,而且还要牺牲自己的休息……所以这桩事对于你不合适……”

    “这话怎么理解?意思就是说,咱们不去了吗?”

    “一定去!”拉宾说。

    “车站见!”契若夫命令道。“穿上你的夏礼服。你既然出了汽车费,那么车票就由我们负责吧!”

    车站。

    车站的圆形钟的指针正指着十六点二十分。在月台上,在升火待发的列车旁,像往常一样,拥挤着预备动身的旅客。

    一群带着行囊和背包的快乐的大学生走过去了。一群孩子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大声地点着名:

    “奥利亚,别嘉,热妮亚,娜塔莎……窝瓦到哪儿去了?”

    于是所有的孩子众口同声地喊道:

    “窝瓦!窝瓦!窝瓦!”

    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个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也拿着一个小箱子跑过来,站住了。她从一个女售货员那儿买了一根巧克力冰棍,又提起小箱子继续奔跑——去找自己的车厢。

    契若夫和拉宾站在月台的出口处。

    现在很难把他们认出来了:拉宾穿的是帆布短外衣,高统猎人皮靴,肩上挂着军用行囊和套好的钓竿;而契若夫却完全是最平常的打扮——他戴了一顶满是皱摺的扁平鸭舌帽,穿了一条帆布裤和一件曾经是很漂亮的短袖上衣,只有挂在他背上的吉他,装饰着漂亮的玫瑰色的带子。

    “这么说你不怕,”拉宾问,“第一次的效果可能会太厉害吗?”

    “扯淡!”契若夫愉快地说。“在这种情况下,药丸是没有用处的,需要动外科手术。”

    拉宾有些犹豫:

    “是这样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些担心。你不认为……”

    “瞧!”契若夫打断了他的话。

    涅斯特拉托夫出现在月台上。

    他戴着一顶淡灰色的呢绒礼帽,脑袋高人一头,穿着一件白色风衣,昂昂然迈着缓慢的步伐。一个矮小好动的女人和他并排走着,这就是他的妻子。她脚上穿着一双窄小的高跟鞋,身上穿着一件宽腰身的时髦大衣,头上戴了一顶插着彩色羽毛的绿帽子。涅斯特拉托夫的秘书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

    在他们后面,跟着六个送行的人,他们对于所发生的事情只用手势和面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在这六个人后面,还有一个搬运工人扛着一个橘红色的大皮箱,累得喘不过气来。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火鸡!”

    “什么?!”涅斯特拉托夫的妻子惊讶而愤懑地回过头来望望。而涅斯特拉托夫却慢吞吞地转过头来,诧异地瞧着这两个朋友:

    “是你们?”

    “是我们!”

    “嗯!”涅斯特拉托夫发出一声冷笑。“的确是穿夏礼服噢,难道咱们是去参加化妆舞会吗?”

    “全都可能,瓦夏!”拉宾神秘地回答,然后很殷勤地和涅斯特拉托夫的妻子寒暄起来。“您好呀,叶琳娜·维雅切斯拉沃芙娜!您没有认出我们来吧?”

    “您好,亲爱的叶琳娜·维雅切斯拉沃芙娜!”契若夫接着说:“猎奇的猎人向您致敬!”

    “你们好,你们好!”涅斯特拉托夫的妻子连珠炮似的说。“真美——你们十足是猎奇的猎人啦,就连我在什么地方看过的那部影片也……”但她立刻又转过身去和秘书絮叨起来了:

    “这都是瓦西里的荒唐幻想!我经常经常地反对……什么回忆啦,什么童年啦……我不否认他们都是很体面的人物,可是这毕竟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而且瓦西里忘记了,在他的地位上……”

    “我真是万分惊讶,叶琳娜·维雅切斯拉沃芙娜!”秘书同情地回答。“没别的话说,我真是万分惊讶!”

    “公民!”搬运工人使劲地憋出尖利的声音问。“箱子搬到什么地方去呀?哪一节车厢?”

    “同志们,票在谁手里?”

    拉宾不声不响地从短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装有火车票的信封来。涅斯特拉托夫接过信封看也不看,就点点头说:

    “啊哈,好极了,走吧!”

    涅斯特拉托夫还是以同样均匀的步伐向国际车厢走去,一面还同送行的人们低声谈笑。搬运工人扛着那只橘红色的箱子跟在后面。拉宾和契若夫走在最后,他们的脸上流露出神秘的微笑。

    “请吧!”涅斯特拉托夫说。他做出一种高贵的姿态把装着车票的信封递给一个留胡须的国际车厢的乘务员。

    一个女声在广播:

    “旅客们,再过三分钟,从莫斯科到乌发的第二十四次快车就要从第一站台开出了,请旅客们就座。再重复一遍……”

    “对不起,首长同志!”留胡须的乘务员突然说。他惊讶地望着涅斯特拉托夫,把车票退还给他。“您这是硬席车票!”

    拉宾和契若夫不动声色地站着。

    给涅斯特拉托夫送行的人们,脸上泛起了惊愕的神情。

    “什么‘硬席’?!真是胡闹!谁买的票?”涅斯特拉托夫张皇失措地转过身来问两个朋友。

    “我买的,”拉宾甜密密地说。“你干吗不高兴呀,瓦西里?依我看,这是最好的票。你欢喜下面的位子,就坐下面;你欢喜上面的位子,就坐上面。而在国际车厢里,既闷热又烦躁,并且一间只有两个位子,可是咱们却有三个人。”

    暂时插不进嘴的涅斯特拉托夫的妻子,这时尖叫起来了:

    “你要是去,就先打死我!马上回去吧!我早就料想到了这一点!病人……”

    可是谁也不听她讲的话。

    “坐硬席车我不去!”涅斯特拉托夫用颤抖的声调说。

    “去吧!”

    “不,我不去!”涅斯特拉托夫拼命吼叫。为了表示抗议,他便在自己的橘红色的箱子上坐了下来。

    “去吧,亲爱的,去吧,现在回去可真太傻了。”

    机车大声而拖长地呜呜叫着。

    旅客们从硬席车厢的窗口探出身子来了:一个是胡须斑白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庄员;另一个是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端庄的妇人;还有两个围着彩色头巾的姑娘,他们充满了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在月台上表演的短剧,并且还代出了主意:

    “喂,留胡子的,你把他的行李塞进来——这样,他就会上车了!”

    “叔叔,叔叔!你们要赶不上火车了,叔叔!”

    经过拉宾和契若夫两人的共同努力,前推后拥,好容易才把涅斯特拉托夫弄上了车厢的出入台。

    哨子声——列车开动了。

    车厢从面前掠过,上面挂着一块牌子:

    莫斯科——乌发

    在空荡荡的月台上,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正在询问车站的值班员:

    “刚才这儿干吗吵吵嚷嚷的?”

    “有几个人把一个患神经病的人推上九号车厢去了,”值班员平静地回答。“看样子,是送来医治的,可是没治好!”

    涅斯特拉托夫的妻子目瞪口呆,流露出几乎是绝望的神情。

    机车鸣叫着。

    车轮均匀而缓慢地冲击着铁轨。

    城市附近的建筑物、工厂的栅栏、莫斯科近郊的别墅,都落在后面了;在车窗的旁边不断闪过森林、小丛林、湍急的无名小河、绿色的原野。

    远程列车硬席车厢里开始了快乐而忙碌的生活。在车厢的门廊里,一个乘务员托着金属大盘,上面的玻璃杯碰得叮当作响。旅客们打开了箱子和口袋,里面装着称心可口的旅行食品:煮鸡蛋、冷肉饼和炸鸡。一个面貌和悦的军人敞开夏季制服,沿着车厢的通道走着,寻觅想喝酒的人,提醒道:“来,喝它一杯好的。”一个高音歌唱的爱好者,把扬声器的扩音机拧到头之后,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倾听着男高音愉快的高歌:

    春天的花园里鲜花怒放,

    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

    拉宾点上了一支烟卷,和悦地跟涅斯特拉托夫说:

    “喏,车总算是开动了。要喝杯伏特卡来庆祝庆祝咱们愿望的实现吧?啊,瓦夏?”

    涅斯特拉托夫躲在角落里,面色阴沉,他沮丧地不住唠叨着。

    “生气啦!”拉宾亲切地低声说,可是他的声音在车厢的另一头都能听见。“请问,干吗要生气呀?年轻时的梦想正在实现呢。前面就是草原、河流、浅滩……”

    他笑了笑,用愉快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怎么样,朋友们!……

    我们来唱个歌吧,朋友们,

    歌唱那遥远的边疆……

    “真是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庄员从上铺探下身来,称赞道。然后他又从上面爬下来重复说:真是一个快乐的人!工作做完了,现在可以去玩玩了,是吗?”

    “是啊,正是这样!”拉宾笑着说。“请坐吧,老大爷,您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咱们全心全意地把工作做完了,现往正是去玩哩。”

    契若夫趁他们两人正在聊天的时候,行动起来了,他从小箱子里拿出几包什么东西和一个使人怀疑的哗啷哗啷作响的瓶子来,把它们搁在可以折叠的小桌子上,带着欣赏的神气,动手来摆弄罐头。

    集体农庄庄员活跃起来了,他更加靠紧这两个朋友坐了下来。

    “吃午饭似乎也太早了,”他看了看那些包里的东西,怀疑地微笑着。“嘿,亲爱的同志,这也算得是茶肠?让我把我家里做的拿出来给你们尝尝吧!”

    他钻到铺位底下,从木箱子里取出一根像手臂一样粗细的沉甸甸的茶肠。契若夫高兴得馋涎欲滴,把伏特卡斟到几只塑料杯子里:

    “请吧,老大爷!”

    “好,祝贺咱们的相逢,祝贺咱们互相认识!”

    集体农庄庄员慎重地举起了酒杯:

    “喝啦,玩啦——可别把事情给忘啦!”

    “喝吧!”

    于是他们喝了起来,一面呷着酒,一面还仔细地挑拣凉菜吃。大家很快就像老朋友似的,无拘束地进得更舒泰了。

    路轨,车轮冲击声,绕向树梢而去的机车的黑烟。

    “同志们,请原谅,当然,”集体农庄庄员望着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好奇地问,“假使不是保密的话,是不是可以谈谈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拉宾指着契若夫,自告奋勇地回答:

    “他是个大夫。这位,”他向涅斯特拉托夫偏了一下头,“是最著名的建筑家。我嘛,是搞畜牧的。”

    “是畜牧家吗?”集体农庄庄员高兴地追问了一句。“要知道,咱们的主席谢明·彼得罗维奇·库兹明也是搞这一行的!”他说完就把头伸到车厢的通道里叫了一声:“喂!谢明·彼得罗维奇·库兹明同志!快上这儿来!”

    谢明·彼得罗维奇走了过来,还一道来了两个小伙子,他们态度庄重,不大爱说话,面孔晒得漆黑漆黑的。一个大胡子伯伯在他们后边向车厢的隔间里瞧了一眼,于是集体农庄庄员便给他作了一番介绍:

    “这位伯伯是咱们集体农庄的水神!也就是说,是土壤改良家。”

    烟草浓郁的烟雾把周围的空间都染蓝了。大家随便地聊开了。

    “在两年以前,”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庄员叙述着,“在农庄合并之前,像这样的成绩,我们真是连做梦也没有见过。而现在呢,我们光是公积金一项就达到了两百多万卢布。……”

    拉宾用拳头轻轻地敲着膝盖,向库兹明解释:

    “我们获得了一些成就,那是因为我们应用了哈萨克斯坦畜牧家们的最宝贵的经验,应用了像巴里芒特、依先茹洛夫、波尔沙科娃娅……他们的经验。”

    “等一下!”库兹明突然跳起来了,“等一下,同志,您贵姓呀?”

    “拉宾。”

    “是亚历出大·费道罗维奇吗?”库兹明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我听说过您,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怎么一下子没有想起来呢?再说,我还读过您的文章啦。毫不夸大地说,我随时都在注意着您研究出来的成绩。今天能亲自和您认识,我非常高兴!”

    契若夫把伏特卡倒进塑料杯子里,然后建议说:

    “喏,最后喝一杯怎么样?”

    “这位建筑家同志干吗不高兴呀?连酒也不肯跟咱们干一杯!”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庄员问。于是所有的人就像接受了号令似的,转过身来望着涅斯特拉托夫。涅斯特拉托夫带着受委屈的神情,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隔间的角落里。

    “你也许是病了吧,瓦西里?”拉宾同情地问。

    “对,对,病了!”涅斯特拉托夫吞吞吐吐地回答,并且更进一步地往角落里面缩。

    “不会有别的,准是着凉了,”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庄员同情地摇摇头。

    “要躺着!而且要盖暖和一些!”大胡子的土壤改良家很有根据地说。“我马上去拿一件皮衣来,最要紧就是要发汗!”

    他跑去拿皮衣了,车厢里响起了一阵咵嗒咵嗒的皮靴声。

    “您躺下吧,亲爱的同志,躺下吧!”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庄员固执地劝告涅斯特拉托夫。

    “可是我不想躺下!也不需要躺下!”涅斯特拉托夫想抗议。可是契若夫的愤怒的低语打断了他的话头:

    “躺下,躺下!你自己说生了病,就应该躺下。人家关心你,而你……”

    于是涅斯特拉托夫就顺从地爬到上铺躺下来了。

    不知道是谁的热情的手给他盖上了一件温暖的皮衣。

    这时,有人果断地说:

    “喂,公民们,拿着你们自己的东西,上我们那儿去吧。要不然这儿的乌烟瘴气会把人憋死的。这儿,就是健康的人也会憋病的。走吧!”

    大家都陆续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开了,尽可能不惊动“病人”。

    只有大胡子的土壤改良家一个人留下来,他把涅斯特拉托夫身上正要掉下来的皮衣重新给他盖好,并且规劝道:

    “最要紧的就是要发汗!”

    涅斯特拉托夫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两眼紧闭。

    机车鸣叫,车轮冲击声。

    黄昏。

    突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

    “公民们,有各种夹心面包:有干酪的、茶肠的、大颗鱼子酱的,还有饼干,点心……公民们,哪位想喝点儿,吃点儿吗?”

    一个头上扎着白色花环、身上围着白色围裙的漂亮姑娘拿着一个托盘,沿着车厢走来。盘中有夹心面包,各色饼干,几瓶啤酒和果子露。

    涅斯特拉托夫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压着声音叫住了那个姑娘:

    “姑娘,快点——一百(注3)——不,最好是一百五十。两块茶肠夹心面包,两块干酪夹心面包。请快一点!”

    他急急忙忙地付了钱,然后迫不及待地端起小玻璃杯一饮而尽,贪婪地抓起了夹心面包。

    “是啊,病人自己规定饮食啦?!”

    涅斯特拉托夫打着嗝,受惊地朝着下面一看——原来契若夫、拉宾和库兹明正站在通道上。

    “你觉得怎么样,瓦西里,好一些了吗?”契若夫严肃地问。

    “好些啦,好一些啦!”涅斯特拉托夫满嘴都是食物,生气地嘀咕着。

    机车鸣叫。

    车窗外闪现出一个灯火辉煌的车站站房,嘈杂的人声和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闯了进来。

    拉宾霍地跳起来:

    “格拉切夫卡,真的,是格拉切夫卡!”

    “是的,”库兹明肯定地说。“您熟悉这个地方吗?”

    拉宾激动而惶惑地微笑着:

    “非常熟悉。1930年共青团区委会派我到这儿搞集体化运动来的。”

    “原来是这样,”库兹明低声说。然后他又转身对契若夫说:“包里斯·彼得罗维奇,刚才您跟我们这些小伙子说起,您是怎样去建设共青城的。我没去过共青城,没有机会去。可是关于集体化运动,我当然记得很清楚……在德聂伯的建筑工程工作了两年之后,就去打仗了,后来又去学习,而现在就在集体农庄里当主席,别人告诉我一些惊人的事迹:譬如共青城啦,马格尼托卡啦,它们真是那样的激动着我的心。我并没有到那些地方去过,可是就像是到过似的。有时我就这样想: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像咱们这儿一样,能够使这样巨大的、这样复杂的国家的生活和命运,跟咱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和命运紧密地联系起来呢?”

    涅斯特拉托夫探下身子来注意倾听着。

    车轮均匀而缓慢地冲击着铁轨。

    机车鸣叫。

    又是汽笛声。

    一艘庞大而华丽的内河轮船停泊在码头旁边拉着汽笛,船舷上写着:“叶尔马克”。

    正在装货。

    强有力的起重机把装着农业设备和机器零件的巨大包裹和箱子轻巧地吊到空中。卡车不断地来往如梭。皮肤黝黑的码头工人闹嚷嚷地在跳板上奔跑,跳板发出了嘎吱嘎哒的声音。

    离“叶尔马克”不远,有十来只驳船在船只停泊处等待轮班。

    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站在靠城市花园地段的高耸而陡峭的岸上。

    壮阔的河水在下面奔流着。

    契若夫深深地赞叹道:

    “好哇!的确,好!真好哇,瓦西里,对吗?”

    一列卡车发出隆隆的声音,开到码头上来了。

    “好,你们休息吧,弟兄们,”拉宾说,“我去弄交通工具。”

    “等等!”契若夫止住了他,“你带了多少钱?”

    “两千。”

    “拿来。全部都拿来!咱们合在一起吃吧!”契若夫果断地说。他从拉宾手里取过一迭钞票来,点了点,还在笔记本上用铅笔记了一下;然后又回过身来问涅斯特拉托夫:“你有多少,瓦西里?”

    “三千,”涅斯特拉托夫回答,并且伏伏贴贴地把钱交给契若夫。

    “好极了,”契若夫点点头,“我还有二千五百。就这样,”他用教授在大课堂里所惯用的语调说,“请注意讨论的进程!旅行二十天,不能苒多了。考虑到新近的降低物价,估计每个人两百卢布就够花了。”

    “慢点!”涅斯特拉托夫拍拍手。可是契若夫执拗地继续说:

    “咱们再拨出五百卢布——请注意讨论的进程——作为交通工具费。余下来的就……”

    “等一等,等一等,教授,”拉宾不安地插嘴说,“你未免扣得太紧了。亲爱的朋友,总得留下一些作为意外的开销吧。”

    “还有什么意外开销?什么样的意外开销?赌账吗?贿赂哪一个负责干部吗?”

    “这很难说!”

    “好吧,”契若夫考虑了一下,慷慨地同意说。“就再打一百卢布的意外开销。就这样,请拿着吧——五百卢布,”他微微弯一下身子,把五百卢布递给拉宾,“作为支付交通工具的费用。咱们三个人旅行用的现款,全部就是七百卢布,这可是个空前未有的数目。”

    拉宾沉默不语,带着一种责难的神情,摇摇头。

    “嘿,好呀,黄雀,”涅斯特拉托夫用嘶哑的声调说,“那剩下来的钱干什么用呢?”

    “作为我们航行的费用呀!”契若夫含含糊糊地回答,然后就大声地唱起歌来:

    我们去航行吧,我的同志,

    到遥远的地方去,

    因为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

    我们的目的美极啦!……

    邮政局。

    契若夫在一张邮政局汇款单上一笔一笔小心地写着:

    “古比雪夫。邮政局。留交。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涅斯特拉托夫。陆仟叁百卢布。”

    “你疯了!”涅斯特拉托夫大叫起来,他企图撕掉契若夫手里的汇款单。“我还以为这是开玩笑呢,可你……”

    “别抓住我的手,”契若夫像煞有介事地说,“人家瞧着你哩!”

    码头。

    货快装完了。

    船梯旁边站着三个人:一个是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另一个是穿着内河航运工作人员制服的高个子的年轻人——“叶尔马克”号船长的助理谢尔盖·彼德罗夫;还有一个是三十来岁长着淡颜色头发、十分姣好的女人——边区畜牧研究所的科长——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卡琳尼娜。他们正悠闲地眺望着码头工人们来回地奔跑。

    “不过,也用不着烦恼,卡秋莎,”谢尔盖望着从土谷尔巴依来的姑娘说。显然,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上百遍了。

    “‘用不着烦恼’,你倒说得好,”卡嘉懊丧地冷笑说,“我可要受处分啦——到那时候就糟了。”

    “是要受处分的,”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气愤地皱皱眉头说。“可是不是你,卡秋莎!事情多奇怪:建设畜牧城——进行这样巨大的建筑工程,可是就没有真正的领导和头脑。你们的聂霍达,如果没有上级的指示,连打个喷嚏都不敢。他动不动就拿莫斯科,拿涅斯特拉托夫来做借口。”

    “可涅斯特拉托夫却连想也没有想到咱们,”卡嘉苦恼地断定说。

    “不过也用不着烦恼,”谢尔盖重复了一句。

    “用不着,用不着!”卡嘉突然被激怒了。“你懂得多!”

    “可总比你懂得多些!”

    “啊哈,比我懂得多些?”

    “好啦,好啦,好啦,别吵嘴啦,朋友们,”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微笑着说。“要不然,整个这条航线上的人都要议论你们了:不见面嘛,说苦闷;见了面嘛,就吵嘴。”

    她从地上提起一个小箱子来,低声问道:

    “您把我们安顿在一块儿了吗,谢略沙?”

    “是的,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已经把您和卡嘉安顿在一个房舱里。”

    “好,那么我去安排一下。”

    她向卡嘉和谢尔盖点点头,沿着扶梯慢慢地走上轮船去了。

    卡嘉目送着她。

    “她真漂亮。”

    “漂亮,”谢尔盖同意地说。“听说,要委任她当你们土谷尔巴依畜牧研究所的所长哩。”

    卡嘉冷笑说:

    “首先还得把土谷尔巴依建设起来哩。……”

    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出现在通向船只停泊处的宽阔的木梯梯台上面。他们站住了,眺望着轮船。涅斯特拉托夫肩上扛着那只出色的橘红色箱子,呼呼直喘地问:

    “喂,咱们的铺位……一定是在甲板上的罗?!”

    “怎么想的?”拉宾带着不屑的神情回答。“谁愿意坐在甲板上去旅行呢?嘈杂、忙乱……不,咱们梦想的不是这个。”

    三个朋友往下走向船梯。

    “拿出船票来!”涅斯特拉托夫说。

    “为什么要票?”拉宾惊讶地问。“我们不需要票。”

    他向站在船梯旁边检票的一个翘鼻子的船员点点头,就像是老朋友似的,愉快地说:

    “我们来了!这两位同志和我是一起的——可以吗?”

    船员微笑:

    “请吧,请吧!全都准备好了,首长同志!”

    “跟我来!”

    拉宾带头沿着摇晃的跳板走着,涅斯特拉托夫肩上扛着箱子跟在他后面,带着微微冷笑的契若夫走在最后面。

    涅斯特拉托夫走上了船舷之后,便踌躇不前了:

    “现在上哪儿去呀——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尽管一直走,”拉宾命令道。

    他领着朋友们沿着直通船舱的过道,从右舷走到左舷,最后在栏杆旁边停住了。他很神气地伸出一只手来:

    “注意!请欣赏一下吧,可是甭喝采啊!漂亮吧,喏?”

    下面,一只宽阔的渔民用的木筏,用缆索系在轮船的船舷上,在水面上微微地摇晃着。木筏上面搭了一个用粗柳条编成的棚子。

    “漂亮吧,喏?”拉宾重复了一句。他用胳膊肘向微笑着的契若夫轻轻地碰了一下。

    “真美啊!”契若夫说。

    涅斯特拉托夫困惑和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地念叨着:

    “这个?!……你说的是这个……咱们坐这个去航行?!……”

    “就是这个!”拉宾一本正经地肯定说。“建筑科学院正式院士同志,这个叫做木筏。以后在河上不叫‘航行’,而叫‘漂流’。”

    “对!”出现在拉宾背后的那个翘鼻子的船员说,然后就走到拉宾旁边站住了。“嘿,坐木筏走,这玩意儿可美呀。不颠簸,也不摇晃;你想停就停,你想走就走。生活啊!当然也容易掉进水里,怕狼就别进树林……”

    “听见没有?”拉宾望了望涅斯特拉托夫,然后便跨过船舷的栏杆,跳到木筏上去了。“把行李递给我!”

    契若夫把吉他、行李袋和涅斯特拉托夫的橘红色箱子都递给了他,然后自己也走下来了,并且还扶着仍然处在呆痴状态中的涅斯特拉托夫走上木筏来。

    “咱们都有些什么呢?”拉宾以向导的口吻说。“咱们有漂亮的搭着棚子的木筏。棚子里有三张最好的床铺。顺便说一下,靠边的一个铺位是我的,请你们可别占用!”他搬起了一支摇橹,“橹嘛——这是技术革新。然后嘛,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不颠簸,不摇晃,风啊,天空啊,生活啊!船长!”他拍了拍涅斯特拉托夫的肩膀,又向契若夫眨眨眼睛,“您可以下命令了——全速前进!”

    “演员!”船员带着不知道是赞许,还是嘲笑的神情说,随后就问他们。

    “解开缆索吗?”

    “请解开,老兄,请解开吧!”

    船员敏捷而灵巧地解开了缆索,把缆索头抛给拉宾,于是这只浮在水上的木筏便缓缓地离开了轮船。

    契若夫把涅斯特拉托夫的礼帽扔到空中去:

    “乌拉!”

    礼帽掉到水里。

    船员用两只手兜成一个“话筒”,大声地喊着:

    “一路顺风!”

    卡玛河。

    夕阳照耀在绿色的河水上,反射出眩目的光芒。工厂的建筑物,铁路支线的进站线,河上运动站的像玩具似的漂亮的跳水台,都接二连三地在面前掠过。

    涅斯特拉托夫穿着大衣,没有戴礼帽,坐在自己的橘红色箱子上,默然远眺着。契若夫正专心摆弄着钓鱼的用具,而拉宾却怀着愉快的心情在吹口哨,还不时带着嘲弄的神情瞅一瞅涅斯特拉托夫。

    “照您的看法,教授,”拉宾鬼鬼祟祟地俯身贴近契若夫的耳朵边说,“咱们的病人怎么样啊?”

    契若夫耸耸肩膀:

    “医疗过程进展得很正常。”他想了一下之后,又补充说:“不过说句老实话,木筏的这个主意,并不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主意。不过倒是不错的休息!”

    “可是你在钱上开了个愚蠢的玩笑嘛!”拉宾生气地轻声回答,然后站了起来。“咱们别再计较这些了,黄雀!咱们,我亲爱的,不是作悠闲的游荡;而是在进行严肃的科学的心理实验。也就是说,是进行火与铁的锻炼!”

    拉宾走近涅斯特拉托夫,问道:

    “烦闷吗?”

    “美呀!”涅斯特拉托夫突然以一种完全与这句问话不相协调的语调答道。拉宾高兴得几乎哽住了,于是狂喜地喊道:

    “美?!嘿,你呀,去你的吧!教授,您听见院士说什么了吗?他说,他喜欢这儿……”

    涅斯特拉托夫用一只皮鞋的鞋尖碰碰木筏上的板子:

    “我并不喜欢这儿。我喜欢的是那儿!”他用感情奔放的手势指点着那静静的卡玛河。晚霞在高高的天幕上奔驰。绿茸茸的两岸。

    沉默。

    河岸上的树林后面出现了少先队夏令营的帐篷,一小群赤脚的孩子尖声地叫着、笑着,向河边跑来。响起了清脆而嘹亮的少先队的号音。

    拉宾拉长声调说:

    “睡吧,睡在帐篷里吧……”

    “呸,你呀,突然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什么往事啦,”契若夫含着一种诡谲的微笑慢慢地说,“列佛尔托沃郊区呀,雅乌兹小河呀……”

    “咱们的破船呀!”拉宾接着说。

    “你们还记得这个吗?”涅斯特拉托夫问。他解下了箱子上的皮带,开开了那构造奥妙的锁;然后把箱盖揭开,从箱底拿出一本破旧不堪的练习簿来,封面上写着笔迹拙劣的字:“歌出集”。

    “歌曲集!”拉宾郑重地低声说。“真的,这不正是咱们列佛尔托沃的歌曲集吗!我原来以为你全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了,船长。”

    “你瞧,并没有全都忘记,”涅斯特拉托夫笑了一声。

    契若夫经过片刻的沉默之后,扬扬得意地建议道:

    “既然是这样嘛,那么弟兄们,咱们唱一个怎么样?”

    拉宾逐页地翻阅着练习簿。

    “第几页?”

    “翻到第十五页。”

    “这页上有一个火烧的小窟窿,”拉宾沉思地微笑着。

    契若夫拿起吉他,调了一下弦,然后昂起头来望着天空,开始唱:

    那一年,进军的警报

    还在召唤着我们,

    察里津,法斯托夫和顿巴斯,

    战争的旅程……

    拉宾跟着用纯粹的男中音和唱起来:

    前进——冲破阴霾,

    为了家园,为了祖国;

    为了幸福和自由,

    团队去作最后的斗争!

    涅斯特拉托夫用低沉的、像闷雷般的男低音接着唱:

    怎么样,朋友们!

    我们来唱个歌吧,朋友们!

    歌唱那遥远的地方,

    那些战斗和惊惶的时光,

    歌唱你、我、他,

    歌唱我们怎么样

    踏上征途赴战场。

    黄昏。

    贴近对面的河滩处,在傍晚的天空的背景衬托下,灯火辉煌、灿烂夺目的“叶尔马克”号轮船在远处出现了。它很快地就赶上了顺水漂流的木筏。

    河上传来了歌声:

    我们来回顾一下

    那些工作和学习的好时光:

    我们建筑了多少城市,

    改变了多少河流的方向;

    土西铁路、顿巴斯和德聂伯的建筑,

    都是光芒万丈!

    对于我们,对于来自关卡外的年轻人,

    伟大的事业光芒万丈长!

    涅斯特拉托夫的雷鸣般的男低音掩盖了拉宾和契若夫的歌声:

    怎么样,朋友们!

    我们来唱个歌吧,朋友们!

    歌唱那蓝色的海洋,

    和风的激荡……

    轮船驶近了。在船舷灯光的照耀下,站在上层甲板上的人们的身姿已经能够看得很清楚了,他们正在凝神地倾听着:

    歌唱你、我、他,

    歌唱我们,朋友们,

    怎样生活在人世上!

    甲板上的人们鼓掌。

    落日的余辉以闪烁的光芒照耀着船尾,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卡琳尼娜和卡嘉正站在那里。

    涅斯特拉托夫碰了碰契若夫:

    “你瞧,黄雀,多么漂亮的人儿,啊?!”

    “的确!”契若夫衷心地赞美着。“你瞧,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

    拉宾慢吞吞地拾起头来,突然哆嗦了一下,跳了起来。

    轮船在河上愈驶愈远。

    “你怎么啦?”涅斯特拉托夫望着拉宾。

    “你怎么啦?”

    拉宾等了一会儿才答道:

    “没有什么。觉得有些奇怪。”

    说罢伸手拿起吉他来,用手指轻轻地拨动琴弦,微笑着,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来了:

    在那惨淡的青年时代开场,

    我全心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她有一对蔚蓝色的眼睛,

    爱情的火焰燃烧在她的脸上……

    在轮船的甲板上,出现了一个人的黑影。她不安地跑到船舷的跟前,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谛听着。

    木筏在河上好像一个模糊的斑点。

    在暮霭中,可以清晰地听到歌词的每一个字:

    在她的面前,你呀,你五月的早晨,

    你呀,橡树林,绿色的母亲,

    草跑一原野,丝绸,织锦,

    迷人的夜色,朝霞和黄昏,

    你们岂能和她争胜?

    轮船在河上愈驶愈远。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头上裹着柔毛的奥连堡头巾,脸上流露出一却奇怪而勉强的微笑,站在船舷旁边。卡嘉也和她并排地站着。

    在蒙胧的夜色中,从远方传来了歌声:

    当她不在的时侯,你们都美丽动人,

    和你们在一起,可以排遣我的忧闷,

    可是有了她,却可以没有你们,

    她就是黑夜里的白昼,寒冬中的阳春……

    “啊呀,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卡嘉吃惊地望着她,“你哭啦?”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噙着泪水微笑道:

    “不,没有什么,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歌曲……我好久没有听过了。”

    从十分遥远的地方漂来了最后的几句歌词:

    别忘了我,当最后一次

    我向她说——亲爱的,再见!

    我知道,命运便我们分离,

    重逢更在何年……

    歌声消逝了,现在只能听见轮船船舱中机器的转动声、船舵后面河水喧嚣的拍击声和守着测航器的船员嘶哑的喊声:

    “十七……十七点五……十七……”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从容不迫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烟卷和火柴,开始抽起烟来。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卡嘉望着她的面孔,苦恼地说,“您不是戒了烟吗?”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苦笑地回答说:

    “感觉得烦闷……真愚蠢!”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八年前,有一个人唱过这支歌。那时我是在他的指导一下进行实习的,就这样……哎……我和他就亲密起来了。那时候他唱的就是这支歌。”

    卡嘉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她更加靠近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低声问道:

    “您就爱了他,是吗?喏,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你说呀,你爱了他吗?”

    “我爱着他,卡琴卡,”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简单地回答道。她猛然将烟卷扔掉了。“不想抽了。我爱着他,卡琴卡,”她停顿了一下,又重复说:“虽然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也没有给他写过信,可是当我高兴的时候,当我能够做一件什么真正的好事情的时候,我常常就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很好的人,我热爱着他。”

    “他呢?”卡嘉屏息地俯身贴近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

    “他?他自然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来谈这件事已经晚啦。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自己没有勇气明白说出来,而他又没有觉察到。哎,现在可晚了!”

    卡嘉皱了皱肩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忧郁地说: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啊!像我和谢略式卡,我们俩就不知为什么不像你这样——他也全明白,我也全明白,而且连整个这条航线上的人也全明白。可是你们的爱情才是真正的!”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带着沉思的微笑摇摇头:

    “不,卡秋莎,爱情是一种勇敢而强烈的感情。不用怕它,也不用隐藏它。”

    寒冷使她的肩膀有点哆嗦,于是她就把柔毛头巾裹得更加紧些,望着天空道:

    “暴风雨快来了。回船舱去吧。”

    她已经完全打定主意要走了,可是突然带着困惑的神情慢吞吞地说道:

    “可也奇怪——声音都一样。不只是歌曲,连声音都一样!”

    木筏上。在棚子门口的木竿上悬挂着一盖煤油灯,在灯光的照耀下,也在进行着低声的、悠闲的谈话。

    拉宾仍然沉思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眼晴凝视着黑暗中的某处,叙述着:

    “就在那个时候,我说的这个傻瓜已经明白,他爱上了她。明白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办。她是一个大学生,是到他那儿去实习的,他比她大十五岁,而突然——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自然,从此以后,他就尽量少和她见面,甚至当她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于是就这样,完了。”

    涅斯特拉托夫斜视着沉默下来的拉宾,嘲笑道:

    “对,你说得对,你的这位好朋友真是一个大傻瓜。”

    契若夫首肯地点点头:

    “用科学上的术语来说,这就是神精分裂症的临床症状!开始的时候,是胆怯畏缩和一堆虚伪的理论——比方什么:‘爱情从此开始,并到此为止’啦,‘爱情不应该进行干扰’啦等等。后来呢,就以各种各样的精神失常告终。于是只好请大夫不停地跟这些精神病打交道了!我真想了解一下,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受到了真正的爱情的干扰?”

    “理论家!”拉宾凶狠地顶了一句。

    他把吉他放在一边,两手抱住膝盖。

    沉默。

    “我问你,萨沙,”契若夫用善意的态度问,“你的那位女实习生叫什么名字?那个黄头发的?你们一块儿上莫斯科,你还跟我介绍过她呢,记得吗?”

    “娜塔莎。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卡琳尼娜……”拉宾脱口而出地答道。可是突然又停顿了一下,以怀疑的眼光望着契若夫。“你干吗想起她来了?”

    “没有什么。”

    涅斯特拉托夫带着说教的口吻指出:

    “精神上的胆怯使人们产生的不幸,往往比所能想像到的还多。”

    又是一阵沉默。

    拉宾坐着,双手抱住膝盖,眼睛望着黑暗处。他低声地说出一句似乎与刚才所说的没有什么显着联系的话:

    “可是要知道,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契若夫意味深长地望望涅斯特拉托夫,然后挽着他的手,一同走进棚子里去了。

    拉宾独自地留在原处。他抽起烟来,微弱的红色的火星映照出他那异常肃穆而激动的面孔。

    在黑暗的夜空里,骤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而暴雨也好像是只等这一声雷响,于是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木筏猛烈袭来。

    “嗳哟哟,弟兄们!”

    半裸的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从棚子里跳出来了。

    “把东西……东西搬到棚子里去!”

    “把吉他拿来!快点!”

    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在雨中东奔西跑,急急忙忙地收拾着分散在各处的东西。蓦地契若夫大声喊道:

    “有人,木筏旁边有人!”

    “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不可能啊!”

    “我跟你们说嘛……”

    一道明亮的闪电。

    现在的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木筏旁边有一个人,但不知道他是在游泳呢,还是在水中挣扎?

    契若夫转瞬间把衬衣、裤子、皮鞋全都脱掉,立刻跳到河里去了。

    在这几秒钟里,只听见渐渐平息下来的隆隆的雷声,沙沙的雨声和河水的拍击声。然后传来了契若夫带喘息的语声:

    ”啊,你别抵抗呀……噢,见鬼!你听,等等,等等……”

    河水拍击声更加大起来了。

    拉宾和涅斯特拉托夫彼此争着去帮契若夫把一个看来已经失去知觉的、瘦瘦的青年拖上木筏来。这个青年面孔晒得漆黑,穿着一条短运动裤。

    契若夫由于兴奋,轻轻地用舞蹈的步伐跳着,一面解释道:

    “他抵抗来着,我就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然,且不说可能把他淹死,还要把我淹死呢。现在没有什么,马上就会清醒过来的。”

    朋友们正在为这个失去知觉的青年而焦虑的时候,没有觉察到一只小船从风雨和黑暗中划到了木筏的右边。船上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充满着敌意的声音在问:

    “这里出了什么事啦?”

    青年清醍过来了。他一跃而起,推开了三个朋友,喊道:

    “伊万·康德拉吉耶维奇!我在这儿,伊万·康德拉吉耶维奇,在木筏上!有一个神经病的人想把我淹死哩!”

    “什么?!……”小船上的一个高个子站了起来,用电筒直照着惊惶失措的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你们是什么人呀?”

    “我们……我们是从莫斯科来的……”涅斯特拉托夫语无伦次地说。“我们以为,人快淹死了。所以我们……”

    “可是你们知道,你们闯了什么祸吗?我们是在练习游泳,要在困难的条件下打破长距离记录。我们等待这场暴风雨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可你们却把游泳的人从半路给拖上来!”

    青年凶狠狠地嚷道:

    “他这个鬼东西用拳头揍了我的脑袋,要不然我会给他一个厉害瞧瞧的!”

    小船上有一个人问:

    “你还能继续游吗?喘过气来了吗?”

    “能游,”青年说。“我能游,伊万·康德拉吉耶维奇,行吗?距离就从这儿算起。可以吗,伊万·康德拉吉耶维奇?”

    “好,游吧。”

    青年对拉宾等三个人瞧都不瞧一眼。他作了一下深呼吸,张开双臂,便跳到水里去了。瞬息间,小船和游泳的人都消失在密集的雨幕后面去了。

    “嗳哟,黄雀!真是倒楣蛋……救人的奖章已经完全到了手的,哎呀!”

    契若夫害臊地拾起了裤子、衬衣,两手在湿漉漉的木筏的垫板上摸索了很久,喃喃地说:

    “弟兄们,皮鞋在哪儿?你们把我的皮鞋弄到哪儿去了?我的皮鞋在哪儿?”

    “皮鞋沉到水里去了,”涅斯特拉托夫愁眉苦脸地告诉他。

    “是怎么沉下去的呀?”

    “就在我们把那个‘淹死的人’拉起来的时候,你自己把它碰下去的。”

    “弟兄们!”契若夫激动地把双手举向天空。“我就穿这么一双皮鞋来的,别的鞋我可没有了……连便鞋也忘记带了。要命啦,弟兄们!”

    “没关系,包里斯,”拉宾严肃地说,“你虽然丢了皮鞋,可是救了人命。”

    耀眼的闪电又横亘夜空。雷鸣。

    “雷声隆隆,暴雨撗扫,电光在黑暗中闪耀,”拉宾满意地说,“一切都像在歌曲中一样!全都对!”

    雨夜之后接着来了一个晴天。但是有风,相当冷。

    白色的浪花在卡玛河上汹涌着。木筏左右摇晃。晾着等干的裤子、衣服、衬衣,随风飘动。

    棚子里传来了沉睡的鼾声。拉宾宛如图画中的人物一样,倚着摇橹站着,摆出一副哨兵一样的姿态。蓦地他把两个手指放到嘴里,尖声地打起唿哨来,然后喊道:

    “全体上甲板!城市!”

    睡眼惺忪的涅斯特拉托夫拿着地图,从棚子里钻出来。他把地图摊开,带着教训的口气说道:

    “这不是城市,是居民点,我们要在这儿补充一下粮食储备。”

    木筏向一个非常漂亮而清洁的小码头靠拢。

    “科沙依斯克!”拉宾很神气地宣布。他头一个跳上岸去,涅斯特拉托夫跟着也跳上去,而光脚的契若夫却用诉苦的神色望着两个朋友,苦恼地嘟囔着:

    “朋友们……我也热爱过你们这些人哪……可你们对我没有一点同情,连亲切地看一眼都不肯!给我买双鞋吧!”

    “没钱,”涅斯特拉托夫冷冷地回答。“你自己限制了我们的预算嘛。”

    “买一双吧!”契若夫一再哀求,但一转眼又振奋起来。“要不然,我就一个戈比也不给。我是出纳员。”

    “你是大家的出纳员,要是你不给钱,我们就抢你的!”拉宾警告他说。然后又转向涅斯特拉托夫说道:“走吧,瓦西里!”

    契若夫考虑了一下眼前对他不利的处境,就从衣袋里掏出钱来:

    “去你们的吧,这是六个卢布。”

    “六个卢布我们能买什么东西?”拉宾两手一摊。“买瓜子吗?别胡涂啦,朋友!我们需要茶叶、报纸、心爱的茶肠,沙糖也快完了……”

    “哎,这样吗?”契若夫摆出一副被女儿们包围的李尔王的姿态。“好!都拿去吧!去喝血吧!”

    他把几张钞票猛掷到岸上,然后躺下去,把头钻到被窝里。而他的那些寡情的朋友们却冷冷地拣起钱来,吹着口哨走了。

    契若夫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终于他躺得不耐烦了。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望四周;然后爬了起来,拿起自己做的笤箒,开始打扫木筏。

    当他正忙于打扫的时候,来了三个肩膀宽阔、面孔黝黑的人,他们都穿着帆布裤子,头上戴着内河航运员的制帽。

    “您好!”其中的一个人非常客气地说,“我们是来找您的。”

    “找我?”

    “找您,”那人重复了一句,并且很知趣地故意不看契若夫那双赤着的脚。“您知道,‘叶尔马克’号的船员跟我们谈起过你们。他们非常夸奖你们,甚至是颂扬你们呢。”

    “是吗?他们颂扬哪一点呀?”

    “你们的表演呗。你们唱的歌,据说艺术性很高。我们是内河航运俱乐部的代表,我们在半年内完成了一年的计划,今天要举行一个庆祝晚会,所以对你们有一个重大的请求——请你们参加我们的晚会演出。明白吗?”

    “演出?”

    “是呀!举行一个音乐会。”

    契若夫细眯着眼睛,望着船员。他的脸上泛起一种非常狡猾的微笑。

    “你们要知道,”他带着几乎是狂喜的心情慢慢地说,“我因为身体不大好,大概是不能参加演出了。可是我的两个朋友,他们一定会去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契若夫斩钉截铁地回答,并向船员伸出手去。

    “音乐会的名儿应当怎样公布?”船员像煞有介事地问道。

    契若夫沉思了一下说道:

    “这样公布吧:俄罗斯歌曲晚会。”

    科沙依斯克一家百货商店的皮鞋部。熠摺发亮的便鞋、皮鞋、套鞋。

    “公民们,你们看看货色吧!”殷勤的售货员把便鞋按了按,用手指弹了弹鞋底。“保证穿两年。样子漂亮,时新……”

    “太贵了,太贵了,”涅斯特拉托夫果断地说。

    “有没有胶皮做的,”拉宾羞涩地问道,“或者什么塑料做的,比较便宜一些的鞋?您要知道,我们是给男孩子买的,鞋破得顶快,要是天天给他买,那就买也买不过来了。”

    “给男孩子买的?四十二号的?”售货员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样的男孩子?这是青年,是年轻小伙子。他已经是追求姑娘的时候了……噢,那么我给您介绍一种列宁格勒‘急行’牌的鞋吧,穿不坏的。”

    “多少钱?”拉宾小心地问道。

    “一百三十七块。开发票吗?”

    “不要!”涅斯特拉托夫一口回绝。他咳了几声,问道:“你们有没有木头底的鞋?有那么一次我看见过这种鞋,它很结实,大概也不贵。”

    “您说的是特种鞋,”售货员两手一摊,“要直接从厂里定做。”

    涅斯特拉托夫和拉宾烦恼地彼此望了一眼。

    拉宾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起来了:

    “你们有没有……”

    暮色渐浓。

    涅斯特拉托夫和拉宾两人手里拿着东西,他们一面愉快地谈着,一面从小丘上下来,向木筏走去。

    契若夫裹在被窝里,仰卧着。

    “揭掉怎么样?”拉宾轻声问道。

    “揭掉!”

    两个朋友,各人抓住被子的一头,把契若夫从被窝里抖出来了。

    “人应该……”拉宾带着教训的口吻说,可是突然闭了嘴。他是被契若夫脸上的表情弄得楞住了——契若夫的脸上正闪耀着宁静的幸福的光彩。

    “你们好呀,你们好呀!”契若夫笑咪咪地说。“玩得怎么样?”

    “好极了,”涅斯特拉托夫谨慎地回答。“你怎么样?”

    “再好也没有了。”

    契若夫带着惋惜的神情看了看涅斯特拉托夫的揉皱了的衣服。

    “你把衣服弄得皱极了,瓦西里。糟了!没有以前那样漂亮了。难道你就穿这样的衣服去参加音乐会?……你要知道,正好在今儿晚上,你非常需要衣服。”

    “为什么?”涅斯特拉托夫惊惶地问契若夫。

    契若夫坐得舒服一些了,于是便笑嘻嘻地说:

    “事情是这样,今晚上……”

    在一所白色小屋子的墙上,两个带着内河航运员制帽的青年在粘贴广告:

    为了庆祝年度计划的胜利完成,今天晚上,由旅行演剧队举行:

    俄罗斯歌曲晚会

    木筏上闹得天翻地复。

    涅斯特拉托夫像着了魔似的在咆哮,拉宾也在大发雷霆。

    “丢丑!”涅斯待拉托夫大声喝道,“你没有权力这样做!……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也不是小孩子!……我们都是成年人啊!……告诉你!……”

    “听我说,包里斯,”由于激动,拉宾说话都结结巴巴了,“你承认吧,你做错了……”

    “朋友们!”契若夫甜蜜蜜地一笑。“何必废话呢?事到如今,别的办法已没有了,人家正在等着。是什么样的人啊,是最好不过的人!他们在半年内完成了一年的计划。如果你们想存心对不起这些人,那好!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可以说,如果我有能力呀,我一定乐意参加这次音乐会的演出。”

    “你去演出吧!”涅斯特拉托夫气愤地小声说。

    契若夫耸了耸肩膀:

    “我当然愿意去,可是有一件事——赤着脚去演出,对观众最起码是不尊敬。”

    这下该轮到他着急了!——拉宾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不,不,”契若夫着急地说,“穿你的鞋我不能去,太顶脚。”

    “何必穿我的鞋呢?”拉宾亲切地说。“你太瞧不起你的朋友了。我们花了十八卢布给你买来了一双非常漂亮的布鞋。可惜钱不够,不然就给你买漆皮鞋了。你准备吧,我的朋友,到时候去演出。”

    船员俱乐部。

    大厅里拥挤不堪:人行道上站着人,窗台上坐着人,门口也挤着人。在前面的几排位子上,在首长的旁边,有很多船员们的妻子,她们抱着孩子坐在那里。

    幕虽然还没有拉开,但是那些从屋外爬上窗子往里探看的小孩子们,早已流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了。在喧哗的人声中,不时可以清楚地听见个别的谈话:

    “我们的载重量又超过……”

    “这是从古比雪夫来的演员吗?”

    “现在莫斯科的货物可以从水路往外运了。……”

    幕布终于拉开了。

    在灯光耀目的舞合中间放着三把椅子。契若夫坐在中间,拉宾和涅斯特拉托夫扶着椅背站在两旁,他们不知所措地微笑着。

    掌声雷动。

    涅斯特拉托夫向前走了一步,举起一只手来,痉孪地咽了口气,又僵住了。

    “说!”拉宾从后面低声地给他打气。

    “亲爱的同志们!……”涅斯特拉托夫用嘶哑的声音不自然地说,然后又苦笑着,结结巴巴地说:“请允许我代表我们大家祝贺你们……”

    契若夫嘻嘻地笑了。拉宾用拳头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祝贺你们,”涅斯特拉托夫已经平静地说下去了,“卓越的生产成绩。我们今天怀着无限的喜悦,愿意在你们的晚会上演出,但我们不得不首先向你们声明:在这里发生了误会。我们并不是演员。比方说我吧,是个建筑家……”

    场内立刻哄起了笑声。有一个满面雀斑的船员,把制帽揣在怀里,狂喜地叫绝道:

    “真逗!真会逗!”

    涅斯特拉托夫耸了耸肩膀,继续说:

    “他是个医生。而我们的这位同志,是畜牧专家。”

    场内的笑声更厉害了。

    一个秃顶的胖子,拭着笑出泪水来的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细声说:

    “笑死我了!他说他是建筑家……也有自我介绍是消防队员的呢……嘿,真会耍宝!”

    涅斯特拉托夫转身对着契若夫咬牙切齿地说:

    “这都是你开的鬼玩笑……怎么办?”

    契若夫走了过去,说: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我又不是报幕的!”

    拉宾也走了过来。他惊恐万分。三个朋友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们忘了全场的人都在望着他们,居然围成一个小圈子商量起来。

    “真糟糕!”拉宾嘟囔着。

    “要赶紧想个办法!”契若夫小声说。然后转过身去,对台下送了一个动人的微笑。“说真的,大家就是砸扁了我们,也是有理的。”

    坐在大厅里的观众望着台上的那种窘态,却以为是事先排练好的节目哩。

    台上是在演出一场十分复杂的哑剧,很明显地可以看得出:涅斯特拉托夫正在发雷霆,他已经不能冷静了。他甚至对契若夫伸出了拳头。

    “真逗!”一个水手狂喜地大声地喊道。

    这时候涅斯特拉托夫挥了一下手,想就溜下台去。但是他想抛弃患难中的朋友这种企图却没有成功——拉宾和契若夫在半路捉住了他,又把他拖了回来。

    场内的笑声更大了。

    契若夫无可奈何地鼓起勇气,走到了台前。

    “朋友啊!”他喊道。“这全都怪我!你们处理我好了,不过让我把话说清楚……”

    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契若夫下了决心说,“那对你们更糟糕。”然后他又对拉宾说:“看住瓦西里,别让他跑了!”他说完就钻进了后台。

    一片静寂。

    拉宾和涅斯特拉托夫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片刻之后,契若夫又出现了。他手里拿着吉他,狡猾地向涅斯特拉托夫丢了一个眼色,然后把琴递给拉宾说:

    “回想一下小时候的情景吧!或许能救命!”

    于是契若夫唱了起来:

    我们有一次去划船,

    不幸搁上了浅滩,

    漂啊,漂啊,突然停滞不前,

    当时的光景真难堪!

    涅斯特拉托夫走上前去,他两手叉腰,傲慢地并且带着涅斯特拉托夫式的责难的神情望着两个朋犮,唱道:

    真是糟心又糟肝,

    这么坐着不动怎么办!

    唉,你呀,嘿,你呀——寂寞又潮湿,

    唉,你呀,嘿,你呀——只好等拖船!

    拉宾抑郁地唱道:

    在这个地方呀,

    真是上天无路入地难,

    唉,你呀,嘿,你呀,弟兄们,无处可去,

    唉,你呀,嘿,你呀,出不了浅滩。

    那个有雀斑的船员在屏息静听。秃顶的胖子啧啧地称赞:

    “演员真不错!”

    契若夫从拉宾手里把吉他夺过来,起劲地唱下去:

    海鸥在我们头上欢乐飞舞,

    鱼儿在我们身旁笑语声喧。

    拉宾挥动着手,于是全扬都和唱起来了:

    哈哈,哈哈,

    水浪翻,

    哈哈,哈哈,

    嘿,行路难!

    三个朋友最后合唱道:

    如果你们要周游世界,

    别忘了把这支歌唱一番。

    做每件事,都要有目的,

    每到一处,要看清浅滩。(注4)

    掌声雷动。

    码头。

    月亮高挂在卡玛河上。

    三个朋友站在即将离岸的木筏旁边,被喧哗的送行的人群包围着。

    “太感谢你们啦!”

    “以后还请到我们这儿来呀!”

    “一定要来呀!”

    醉醺醺的涅斯特拉托夫搂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船员的肩膀,前言不搭后语地、但却是很神气地说:

    “我亲爱的伊万·伊里奇,您知道建筑学是什么吗?它是音乐——是用石块凝结起来的音乐!是的,是的!有什么东西能比用精美壮丽的建筑物来体现人的思想更美丽的呢?”

    涅斯特拉托夫愈说愈有劲,两个朋友想制止他,可是他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思想里去了;他已经不是在说话,而几乎是放开嗓子在喊了:

    “你们别相信那些吹牛皮的家伙,那些可怜的革新者:什么勒罗依德呀,格洛普列尔呀。你们要知道,他们创造了一种瓦解城市的理论。他们想使人都像一只被追捕的孤单的狼那样,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建筑住宅……而我们说,这是胡说八道!”

    长着雀斑的船员,像在音乐会上一样,死死地盯着涅斯特拉托夫的嘴巴,嘟囔着:

    “真逗!真会逗!”

    涅斯特拉托夫挥着手,最后很神气地说:

    “我们全苏联的城市建筑科学都肯定地认为,这是胡说八道!我们的理想是:在花园绿丛里建设白色壮丽的城市,它们将会美化我们的大地……”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拉宾非常细声地、但带着冷冰冰的调子说,“我们该走了。我想说的也就是——该知足的时候了。”

    “再见啦,同志们!”

    “谢谢你们!”

    木筏慢慢地离开了科沙依斯克的码头。涅斯特拉托夫用两手兜成一个话筒,大声喊道:

    “同志们,你们明白了我的意思吗?在美丽的大地上,建设美丽的城市——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他坐下来,一面喘着气,一面愉快地望着拉宾和契若夫:

    “我认为,他们非常满意咱们的音乐会。你们不觉得吗?”

    “关于音乐会和它的某些参加者的行为,咱们以后再谈,”拉宾冷淡地回答。“现在我和黄雀去睡觉。今天你值班,船长。甭叫醒我们,要是不到……噢,顺便问一下,咱们下一次停泊在什么地方?”

    涅斯特拉托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那地图在摺叠的地方已经磨破,上面标满了箭头、“十”字和小圆圈。拉宾手里拿着铅笔,俯身靠近地图:

    “科沙依斯克,已经过去了,”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小圆圈,“现在我们应该到加卢辛诺——一个国营谷物农场。不过在那儿耽搁没有什么意思,”这时地图上又出现了一个“十”字。“好,就在土谷尔巴依吧……”

    “好,就在土谷尔巴依吧……”契若夫打断了拉宾的话头,可是突然又住了口。

    “土谷尔巴依有什么呀?”涅斯特拉托夫怀疑地望着契若夫。

    “走着瞧吧!”契若夫神秘地冷笑了一下。“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咱们睡觉去!”

    契若夫和拉宾走进棚子。

    涅斯特拉托夫目送着他们。

    “弟兄们!喂,弟兄们!土谷尔巴依有什么呀?”

    拉宾和契若夫没有理会他。

    “唉!”涅斯特拉托夫懊恼地叹息着。“都找不到谁谈一下!”

    他两手托着后脑勺躺着,把那双长腿一伸,无意中把契若夫的一双新布鞋碰了一下,布鞋噗通一声,翻了一个身,就像石头似的沉到水底去了。

    木筏顺水缓慢地漂流着。

    牌子:

    土谷尔巴依建筑管理处

    窗外威力强大的推土机隆隆作响,机器锯嗡嗡地响着,脚手架上发出了响亮的呼喊声。

    虽然时间很早,可是在建筑管理处里已经挤满了人。

    在这儿也像在涅斯特拉托夫的会客室里一样,人们耐心而无望地等待着,抽着烟,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那些令人厌倦的格言式的标语:

    “无事莫入”,“谈问题要清楚明确”,“珍惜彼此的时间”等。

    这些标语全部都是用手写的,只有一张是铅印的,上面严厉地警告道:

    “脚步放轻,这儿正在工作!”

    一个戴眼镜、撅着薄嘴唇、态度傲慢的女秘书在嗒嗒地打字。

    一个上了年纪的穿着高统胶皮靴的人——看样子是个工程主任——看了看表,便走到女秘书的小桌边,问道:

    “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亲爱的,聂霍达同志到底在哪儿呀?他是叫我在六点钟以前来的,可是现在已经八点了……要知道,我们的工作全都停下来了。”

    “不知道,不知道!”女秘书心不在焉地同答。“首长并不向我们报告他在哪儿。忍耐点儿,他会来的!”

    “什么时候?”

    “到时候就来,”女秘书爱理不理地说。

    穿胶皮靴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准备等待。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在走,打字机也发出答答的响声。

    靠窗户的那一边,围了一圈共青团员。

    共青团书记——阿略沙·马扎耶夫,新剃的头上戴着一顶土耳其圆帽,穿了一套蓝色工作服,胸前的一个口袋里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尺和铅笔,眉毛已被太阳晒得发白,这时正生气地盯着卡嘉,低声地说:

    “我们不相信你说的,辛佐娃,你要明白,我们简直不能相信你说的!一个苏联人不肯接见另一个有要事从千里之外赶去找他的苏联人,这是不可能的。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说:‘朋友们,我没有到过涅斯特拉托夫那儿。”

    “我到过他那儿,阿略沙,”卡嘉灰心丧气地说。

    “真的吗?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接见我。”

    “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瘦瘦的姑娘,梳着两根翘起的短小辫,举起手来。

    “你要干吗,波诺玛列娃?”

    “我遵守会议规则,”姑娘答道。她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

    “什么会议规则?”马扎耶夫喃喃地说,“咱们并不是在开会。说吧,什么事?”

    “让咱们的同志别再抽烟吧!”姑娘说。“尽管周围的人都抽烟,可是让咱们的同志别抽了吧。第一,抽烟对身体有害;第二,天气这样干燥、炎热,掉下一个火星就会引起火灾。”

    “对。辛佐娃……”阿略沙·马扎耶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关于你的问题,应当在共青团的会议上提出,明白吗……”

    窗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和说话声……

    女秘书急忙跳起来,把用回形针别着的一些文件叠好。

    门开了,建筑管理处主任维达里·格里哥里耶维奇·聂霍达出现在门口。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身矮体胖,头顶全秃了,嘴角上有很清晰的皱纹,留着胡须,但稀疏得像拔过似的,而且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穿胶皮靴的人冲到他面前说:

    “聂霍达同志,我正等着您呢……昨天和前天我都来找过您啦……今天我从早晨六点钟就坐在这儿等。我非常需要您!”

    “全都需要我!”聂霍这冷笑道,“全都需要!可是我也不能……什么?把自己撕碎呀!你不是说,从早晨六点钟就等着我吗?而我呢,从五点钟起就到各处检查去了。要是我不关心工人阶级的生活,谁也不会去关心他们的!全都靠我……检査了宿舍,又检察了澡堂……”

    他带着上司派头笑着,但是当他看到一群共青团员之后,面色突然阴沉下来。他小声地跟女秘书说了些什么,便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

    “同志们,”女秘书用冷冰冰的语调说,“今天聂霍达同志不会客。聂霍达同志有重要会议。”

    她理也不理那些愤怒恼恨的抗议声,只把聂霍达办公室的门稍微打开一点儿,向阿略沙·马扎耶夫点了点头:

    “请进来吧……”

    聂霍达的办公室。

    屋子很小,却摆了一张过分大的桌子。桌面被一个铸成赶车人和狗拉雪橇形状的生铁墨水缸足足占去了一半。

    聂霍达坐在桌子旁边,一面拿着小匙在搅拌茶杯里的沙糖,一面翻着女秘书搁在他面前的文件。

    当共青团员们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抬起头来,好像一点也没有发觉他们似的。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支钢笔。然后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笔尖,挪了一下文件,把笔尖插到墨水缸里蘸蘸墨水,便在报告条子上写了个“准”字。随后,想了想,又在“准”字前面加上了一个“不”字,于是盖上墨水缸,把钢笔放进抽屉里,用手帕擦擦脑袋,最后才看了共青团员们一眼,说道:

    “共青团员同志们!这像什么话呀?”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敲着桌边。“亲爱的同志们,这太不像话了!看来你们是越过了党组织,越过了我这个建筑管理处主任……”

    “我们已经和党组织商量过了,”马扎耶夫插嘴说。可是聂霍达没有理会他的话。

    “我说,你们是越过了党组织,越过了我这个建筑管理处主任,你们派了谁……是谁?是派了建筑技术员——共青团员卡杰琳娜·辛佐娃……去找谁?去找涅斯特拉托夫院士!真是开玩笑!”聂霍达冷笑说。“去干什么?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你们提出的采用本地材料的建议。到时候我们自然会给建筑监察室去信,建筑监察室会和莫斯科联系……”

    “老头儿拉萝卜,老婆婆拉老头儿,”卡嘉嗤笑道。

    “不准开玩笑!”聂霍达说。他面孔立刻胀得通红,站起来开始大声喊道:“不是老头儿拉萝卜,而是应该……什么?合乎手续!设计批准了吗?批准了!那我们去建设不就对了。可是你们……各方面也都这样拉着我,晚上真是连觉都睡不成!我把自己的心都抓碎了,可你们还要……你们去找了涅斯特拉托夫吗?他对你们……怎么样?接见了吗?没有!办不到!这就对了!因为涅斯特拉托夫同志是国家的要人,不能为每一个人都浪费时间。而你们却不珍惜我的时间!对于你们来说,我就是涅斯特拉托夫!”

    通向会客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了聂霍达的办公室。她现在丝毫也不像在轮船上的那个小女人了,那时她还裹着舒适的绒毛头巾,而现在她却穿着短上衣,长裤子,裤管塞在短靴里面,手里拿着蒙古式的鞭子——卡木契。她飞快而坚决地走到维达里·格里哥里耶维奇的桌子面前,用拳头猛烈地捶击着积满灰尘的文件:

    “这种不像话的状况还要长期继续下去吗?”

    “卡琳尼娜同志,什么事呀?”聂霍达问道。“我现在有事啦。生气嘛——这谁都会。国家委托我们的不是生气,而是……什么呀?是建设!要是咱们,卡琳尼娜同志,不去建设,却去发脾气,去搞乱重要文件的话,那么,事情就……怎么样?就不会成功!”

    聂霍达慎重地归拢了一下文件,再将桌面上被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搞乱了的东西收拾一番。

    “您当真糊涂了吗,维达里·格里哥里耶维奇?”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惊讶地问道。“好像咱们是从今天起才打交道似的。……”

    “你不能轻一些吗?”聂霍达顶撞说。“要知道聂霍达同志并不是那样一个小人物,可以让你对他这样讲话。你知道,你这是在破坏……什么?破坏我的威信!也许谁都知道,就是区委书记,他也不能和我这样说话。你们只会妨碍工作,亲爱的同志们!”聂霍达把肩膀舒展开来,头微微地偏在一旁,这时他的神气活像涅斯特拉托夫。“你们忘了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国家把建设的领导工作委托……给谁了?给我了!”

    “好了,咱们别争论了,”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在寻找更有说服力的话语,可是在她的声调里却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就像一个人不得不千百遍地重复着同样的道理时那样。“您在建设……国家托委您,正像您所爱说的,建设……”

    聂霍达赞同地点了点头。

    “……建设一座畜牧城,”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继续说,“对吗?”

    聂霍达默默无言。

    共青团员们屏息倾听着这扬谈话,带着抑郁而疚愧的表情低下头来。

    “八月初,您本来就应该全部完工,对吗?”

    聂霍达默默无言。

    “我们,”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用拳头捶着手掌,几乎是大声喊道,“我们在八月初就把牲口赶到这儿来啦!您好好想一下吧!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从冬天起,我们就研究了路程、牲口停歇处、饲料基地和水源。我们的马群把城市围了一半……我们全都做到了。聂霍达同志,可您呢?”

    “你是从消费者的角度考虑的,卡琳尼娜同志,”聂霍达傲慢地慢条斯理地说道。“应该全面地来考虑问题,而您呢……不过我并不……什么?生您的气。我不要制造怨恨,而要建设重大的工程!上级机关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建设;上级机关没有写,我们就不建设。”

    聂霍达还想滔滔不绝地谈论下去,可是这时从屋外传来了一阵喊声和马蹄声,把他的话打断了。一个晒得漆黑、满身灰尘、约寞十七岁的青年径直冲进办公室来。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喊道,“草原着火了,草原上失火了,马群往城里跑来了……往这儿跑来了……牧人们正在赶它们,赶不了——你知道,它们往河里冲……要是跑到建筑工地上来呀,就会挤伤,碰坏,把种马挤死……”

    “拖吧!”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怒不遏地脱口而出,说着就朝门外跑去。

    共青团员们也跟着她冲了出去。

    “要去帮忙呀!”卡嘉边跑边喊。“要去帮忙呀!阿略沙!喊人去!”

    剩下聂霍达一个人。

    “怎么搞的——马群往城里跑?这成什么……话呀?乱透了!它们会把我的一切全都给弄坏,全都给毁了……而责任……由谁来负呢?由聂霍达负?不,亲爱的卡琳尼娜同志,由你负,由你负!”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拉着缰绳,把一匹长腿的母马从系马桩边牵过来,跳上马鞍。

    “告诉大家!”她向青年们吩咐道。“让大家回避一下!别让任何一个人站在路上!唉,糟糕,糟糕!”

    母马向前飞奔,越过一堆梁木。

    草原的地平线上,升起了青红色的烟幕,有如山岭一般。

    在烟幕的前面,千百只马蹄扬起的大片尘雾滚滚而来,迅速地逼近。阳光很难透过烟火和尘雾,于是便给周围的一切加添了一种神奇恐怖的气氛。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俯身贴在迎风吹动的马鬃上。

    母马风驰电掣般疾驰着——马身拉得很长,不顾一切地疾驰着;有时,它又像是腾空而起,在草原上飞奔。

    “前进,莲托契卡,前进!”

    尘雾愈来愈近。

    由千百只奔腾的马蹄汇集起来的轰隆声愈来愈大了。马群直向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飞奔而来。她勒马拐到一旁,缓辔而行,紧张地环顾着四周。

    马群冲出了尘雾,出现在眼前了。跑在前面的是一些种马。它们发出鼻息声,用惊惶的、充血的眼睛斜视着,昂着头,不顾一切障碍疾驰着。这是一种疯狂的奔驰,似乎没有一种力量能使它停下来。

    “咱们怎么办呀,莲托契卡?”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俯身贴在马的脖子上。“咱们试试叫马群转圈子吧!……别的办法没有了!站住,站住,别怕!”

    母马意识到有致命的危险,拼命想挣脱缰绳。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使出全身的力气来稳住它。

    领头的马匹愈来愈近。

    “是时候了!”

    娜塔里娅·谢尔盏耶芙娜使劲拉紧缰绳,俯身贴在马上,用鞭子抽着它。莲托契卡往下一蹲,然后一跃而前。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紧贴着领头的马匹,朝着马群奔跑的偏斜方向,策马向前。

    “跟我来,跟我来!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在建筑工地上,共青团员们正急如星火地忙着清理一堆一堆的梁木、木板、小桶。阿略沙·马扎耶夫想把工作组织一下,可是在这样忙乱的情况下,能够做什么呢?大家都大声喊道:

    “把小桶翻过来!加油!加油啊!……”

    “这儿呀,你两天也收拾不完……”

    “别发呆啦,朋友们,转个身吧!”

    “这儿来两个人!”

    卡秋莎·辛佐娃偏裹着头巾,想到处帮忙。

    “朋友们,朋友们,要是那些马受了伤的话,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会感到多么痛苦啊!……”她抬起头,向爬在脚手架上的了望员喊道:“喂,怎么啦!接近马群了吗?”

    了望员没有回答。他好像着了迷似的远眺着草原,蓦地高兴得跳起来,大声喊着,使得大家都把工作也停顿下来了: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领着马群转圈子了!哎呀,要踩着她了!……没有,她在那边……赶着马!领着马转圈子呢!马群跟着她走了!哎,真能干!……”

    马群在草原上转圈子。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谨慎地使莲托契卡放慢了步子。

    “阿巴!……阿巴!……”

    从脚手架上传来了了望员的绝叫声:

    “有三十来匹母马由一匹种马领头,离开了马群!往这儿来了……”

    马群愈来愈近。马蹄声、鼻息声、尖锐的嘶叫声。

    马蹄敲击石板路的声音,敲击小桥的声音。一群栗色、红色和斑纹的马,鬃毛直立,尾巴迎风吹起,瞪着惊惶的眼睛,沿着静寂的小巷疾驰。

    跑去援救的共青团员们急忙爬上了树和篱垣。

    浓黑的烟云朝着城市涌来。

    在暗红色的天空里,消防飞机的嗡嗡的声音,增加了惊惶和不安的气氛。

    “飞机来灭火了,”爬在电线杆上的阿略沙·马扎耶夫大声喊道。

    马群疾驰着。

    “卡琴卡到哪儿去了?”一个瘦瘦的姑娘大声喊道。“同志们!有没有人看见卡琴卡·辛佐娃?”

    飞机的嗡嗡声,马的鼻息声和嘶鸣声。

    …卡嘉已经向前跑得很远了。

    马群从拐角处笔直地向她冲去。

    “啊!”卡嘉低声喊道。她摘下了头巾,冲上前去,挥动着。

    一匹高大的、纵身而起的淡栗色的种马,冲到她的面前。卡嘉双手蒙住脸,倒下去了。

    马群越过躺着不动的卡嘉,疾驰而过。

    木筏在宽阔的卡玛河的波涛上摇晃。

    荒凉的两岸从面前滑过。孤零零的树枝低垂在水面上,前面展现出一片羽毛草的草原。

    拉宾躺在木筏的中间,身体伸得笔直,低声哼着什么曲调。

    涅斯特拉托夫苦恼地瞧了又瞧他那漂亮的灰色裤子上的一个大窟窿。

    契若夫坐在木筏边上,手里拿着小钓竿,把一双赤脚浸在水里搅动,断断续续地用一种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把我的新布鞋还给我……”

    拉宾哼着歌曲。

    涅斯特拉托夫仔细地看着裤子。

    “你们把我的布鞋藏到哪儿去了?”

    “别吵啦!”拉宾终于回答道。“我们没有拿你的布鞋。大概是你自己把它卖了,或者送人了。”

    涅斯特拉托夫脸上泛起了默默的、得意的微笑。

    “要是我能看到赤脚的教授走进手术室,那就是砍掉我的手指我都干。”

    “你们俩都不错,”拉宾折衷地做了个结论。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契若夫说:“怎么样,黄雀,不上钩吗?也许鱼不欢喜你老是把一双脚放在水里搅劫吧?”

    “最大的可能,”契若夫怒气冲冲地回答,“是因为它不愿意给胡子这样乱蓬蓬的人做下饭菜,所以它不愿上钩。”

    “骂人谁都会,”拉宾轻轻地叹息道,“可是钓鱼呀,却不是谁都会的!”

    一切又重归于沉寂。

    水面上起伏着耀眼的涟漪,细小的浪花在木筏旁逛悠然滚动。

    涅斯特技托夫伸了伸懒腰,向四面望望。

    周围是异样的静寂。

    “好啊!弟兄们!”涅斯特拉托夫突然说。“多好啊!的确,看来你们是做对了。我从来还没有休息得这样好过,今天,甚至夜里都想起来做些工作。你们知道,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很多很多的想法……”

    “乌啦!”契若夫冷冷地说。“心理的转变开始了。这是惊人的现象:正式建筑院士、总顾问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涅斯特拉托夫已经注意到平凡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注意到琐碎的俗事了。”

    “去你的!”涅斯特拉托夫挥了一下手,霍地跳起来。由于他跳得太猛,几乎使契若夫掉到水里去。

    “陆地!”涅斯特拉托夫以哥伦布似的姿态,神气地喊道。

    “左舷,有居民点。”

    三个人都朝着居民点那边看去。

    座落在高耸的河岸上的土谷尔巴依城已经在望。

    从那建筑脚手架纵横交错、钢筋混凝土的房盖垒叠成堆、泥土和碎石堆积如山的景象中,说实话,只有非常内行的眼光才能辨认出城市的轮廓来。

    “靠岸,还是不靠岸?”拉宾急忙问道。“面包还有,盐也有,鱼也会有的……”他向契若夫丢了个眼色。“这是什么城市呀,船长?您的航行地图是怎样注明的?”

    涅斯特拉托夫神采奕奕,拿出他的地图来,戴上眼镜。

    “怎么样?”

    “这……是土谷尔巴依,”涅斯特拉托夫沉默了片刻之后说。

    拉宾和契若夫相互丢了一个眼色。

    “到土谷尔巴依一定要靠岸!”拉宾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有一些畜牧基地离这儿很近,我想去看看。但是这不是主要的。有一个姑娘在土谷尔巴依工作,瓦西里,你在休假前一天没有接见她。到建筑管理处时你可以不说明身份——这是你的事,可是你应该跟那位姑娘谈谈。”

    建筑管理处。

    浓烟从紧接在屋顶下面的长方形窗户里滚滚涌出。可以听见嘈杂的人声。

    “难道是着了火吗?”拉宾眯缝着眼晴说。

    涅斯特拉托夫摇摇头。

    “建筑工作者在开会。常有的现象。”

    他们吱呀一声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管理处的大屋子里挤满了人。

    刨得很光滑的柱子上贴着布告。在屋子的深处摆了一张桌子,桌上铺着普通的呢桌布。维达里·格里哥里耶维奇·聂霍达闷闷不乐地坐在桌子旁边,捋着小撮稀疏的胡须,面色阴沉地听看一个身材瘦长、穿着深色服装的人在讲话:

    “必须直率地跟你讲,聂霍达同志,你想过安静的日子,不愿意麻烦,”那个人一面说,一面在空中挥动他的手掌,“总想袖手旁观,袖手旁观,既不得罪上级领导,又要使下级对你满意。……”

    聂霍达跳了起来。

    “又是怪聂霍达吗?不对,亲爱的同志们!批评聂霍达吧,请吧,他对于这点……怎么样呢?是欢迎的!不过现在不必谈聂霍达,而是要尽量地……广泛地从整个国家的角度来提问题!”

    瘦长的人摇摇头:

    “我们的问题提得很广泛,可是国家的钱浪费掉了,时间不可饶恕地拖延下来了——这就是结果。”

    聂霍达摇着小铃:

    “你是在进行诽谤,诽谤!”

    瘦长的人不理会聂霍达,继续说下去。

    “使畜牧人员处于困境……差点儿闯出祸来!这是谁的过错?”

    聂霍达又跳了起来。

    “谁有过错,谁就负责!请放心,关于畜牧人员的事情,我们会向上面汇报的!”

    “而我们就没有过错吗?”瘦长的人厉声地问。“在我们身边有很多建筑材料——砖,石灰,而我们偏要到三百公里以外去运矽酸盐砖——白白浪费时间!”

    聂霍达靠在椅背上,两手一摊:

    “嘿,依你这样说,那简直是有点可笑了!我不反对批评,我本人很欢迎批评,可是……你知道,设计图是谁签的字吗?是涅斯特拉托夫院士亲笔签的!”

    “哼,涅斯特拉托夫签的字,就成为神圣的法律了!要是他弄错了呢?要是你的涅斯特拉托夫是一个官僚主义者呢?”

    拉宾很高兴地微笑着,透过他那蓬乱的胡须,他的牙齿在闪闪发光。他碰了碰涅斯特拉托夫,低声说:

    “多有趣的会议呀!”

    “怎么说,涅斯特拉托夫也是官僚主义?”聂霍达气汹汹地问道。“要明白,你应该庄重一些,伊万!”

    一个姑娘的声音喊道:

    “别让你们的涅斯特拉托夫不看设计图就签字吧!让他还是首先考虑一下,了解一下当地的条件吧!”

    “走吧,”涅斯特拉托夫慢吞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并且拉住拉宾的袖子。

    “等一等,”拉宾冷冷地回答。“你当然全都知道啦,而我听起来却很有用处。”

    会议上人声鼎沸。有二十来个人同时在发言。聂霍达徒然用铅笔敲着玻璃水瓶,并且摇着小铃。一个蓄着漂亮头发的高个子青年在说话,他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共青团组织已经正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要是建筑事业管理局里的人不听卡嘉·辛佐娃的话,那么这只能说明领导人的作风有问题。”

    拉宾侧身挨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穿蓝色工作服、上了年纪的工长,问道:

    “卡嘉·辛佐娃在这儿吗?”

    “她不在,”那个人不耐烦地回答。

    “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呢?”

    这人扭过头来对着拉宾说:

    “您真的还不知道吗?她在医院里。”他皱皱眉头,但立刻就大声喊道:“对!对!”

    拉宾这时已经明白:从这个人身上再也不可能打听到任何新的东西了。

    “走吧,”他对涅斯特拉托夫说。“姓名都知道了——卡嘉·辛佐娃。她在医院里。咱们可以走了。这儿你什么东西都不需要吗?”

    他用一种试探的眼光望着涅斯特拉托夫。

    “我在这儿能需要什么?”涅斯特拉托夫愤慨而凶狠地回答道。

    他们走出屋子,下了台阶,并排地在小桥上走着。

    两人都沉默着。

    “胡说八道!浅薄无聊的孩子话,胡说八道!”涅斯特拉托夫心虚地说。他斜着眼看看拉宾。

    拉宾不回答。

    他继续沉默着,用手弄乱了胡须,深沉地叹了口气。

    医院。

    涅斯特拉托夫、拉宾和一个年轻的女医生站在门诊室里。

    “同志们,情况非常严重,”女医生严肃地皱起眉头,“我们已经去请乌发的外科医生了。”

    “乌发的?”拉宾沉吟道。“太远了!”

    “我……我不敢,”女医生顿了一顿,捏捏双手,直率地承认。“我还没有做过头部手术,我……”

    “要是乌发的外科医生来不了呢?”拉宾望着她。“要知道,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不能起飞,要不然,就是其它……”

    “那么,只好由我负起责任来做手术。别的办法没有了!”

    姑娘突然完全像个孩子似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偏偏在主任医师不在的时候,就闯出这样的祸来呢?经验这样少,真糟,简直糟透了!”

    拉宾迟缓地举目望着她:

    “这样说,一定要请外科医生?那就这样吧——请等一会儿,暂时什么也别做。请等个二十来分钟。”

    拉宾向涅斯特拉托夫摆摆头,两人就很快地走出去了,弄得女医生莫名其妙。

    码头。木筏。

    契若夫笔直地躺着,凝视着天空。尽管涅斯特拉托夫和拉宾吵吵嚷嚷地从高耸的河岸上飞奔而来,却没有使他动弹一下。

    “快点!”涅斯特拉托夫还在很远的地方就激动地喊道。“起来,黄雀!”

    “我可再也不起来了,”契若夫不高兴地回答,“你们又上城里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包里斯,”拉宾的语气非常严肃,“起来,朋友。我的鞋给你。我们要找的那位姑娘受了重伤。年轻的医生一个人在医院里,完全束手无策。起来,涅斯特拉托夫领你去。”

    拉宾立刻股下鞋子,扔给契若夫。

    契若夫一面穿鞋,一面嘀咕着:

    “真没有想到,我在休假期间还要做手术。”

    “医生说,希望很少!”涅斯特拉托夫惊慌地望着他。

    “希望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有的,”契若夫回答得很干脆。“走吧!”

    医院。

    一个值班女护士沿着长廊飞快地奔跑,身上的白罩衫飘动着。她在路上碰见了女医生。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有人找您。一个那么高,另外一个稍微矮小一些,他说,他是契若夫教授。”

    女医生瞪着眼睛望着她:

    “你莫非忽然发烧了,塔莎?”她问道。“这儿从哪里去找契若夫教授?……”

    可是蓦地她的脸上现出了惊愕的神情,于是从女护士身边闪过,朝着门诊室直奔而去。

    “天哪!”她几乎是用喃喃低语的声调在说,“包里斯·彼得罗维奇!是您?是您呀!”

    “是我,”契若夫凝视着她。“是我,当然是我。我有点记不起您来了,亲爱的。”

    “包里斯·彼得罗维奇,去年我到过您那儿……参加了三个月的……调训,多走运呀!”女医生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头,乱说了一通。“我真没想到,在这儿……这么远……是怎样来的?”

    契若夫微笑:

    “怎样来的——问得真妙。坐木筏漂来的,”他摇摇头。“在做手术之前,外科医生是不应该激动的!难道我没有跟你们讲过这点吗?那我真是没有把你们教好!青年人!走吧!”

    契若夫和年轻的女医生都穿着白罩衫,他们俯身贴近卡嘉的身前。

    卡嘉失去了知觉。眼睛闭着。

    契若夫迅速而细心地给她检査。

    身材高大的涅斯特拉托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白罩衫,站在门边,样子很滑稽。

    契若夫检查完毕之后,挺直了身子,这时所有在场的人,甚至连涅斯特拉托夫在内,都认不出他的相貌了——他面部的表情变得更加果断,嘴旁的纹路显得更深了,那双深沉的眼睛也流露出异常坚定和冷静的神情。

    “抬进手术室,”他简短地说道。

    契若夫走进手术室去。

    这时就连他的走路的姿态都变了——他的步伐是一往直前的,果断的,坚定的。

    接着契若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断断续续的;语调显得格外的平静,几乎没有抑扬顿挫。

    教授走近卡嘉躺着的手术台,俯下身子,赞同地点点头。

    “开灯!”

    柔和的灯光倾泻在手术室的地板上,额灯在闪闪发光。契若夫背后的门敞开了,涅斯特拉托夫穿着白罩衫,戴着口罩,踮着脚尖走进来。他听到契若夫的声音。

    “手术刀!”

    涅斯特拉托夫紧靠着墙。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恐惧。

    契若夫手中的钢质工具闪烁着光芒。他断断续续地说:

    “镊子……镊子……再来镊子!……”

    女护士敏捷的双手递着工具;另一个女护士坐在卡嘉·辛佐娃枕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卡嘉·辛佐娃面色灰白,睫毛紧合。

    契若夫平静的声音:

    “脉搏?”

    “一百一十……”

    “圆锯!”

    死一般的静寂。响起了一阵特殊的钻锯声。涅斯特拉托夫用手摸摸墙壁,便退出了手术室。

    契若夫的声音:

    “血压?”

    “二百八十……”

    卡嘉的脸苍白而安静。突然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女护士舒了一口气说:

    “病人在睁眼了!”

    契若夫的眼睛在白口罩上面闪射着光芒。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卡嘉的声音还是十分微弱。

    “真不错。……针。……很快就会跟过去一样跳跳蹦蹦了!好啦,全都妥当了!”

    契若夫做了几个快动作,然后便离开了手术台。

    契荐夫微笑着,他那平静、严峻的面貌突然间又变样了。

    “我的好朋友吓跑了吗?神经质!……”

    年轻医生正在小心地帮着将卡嘉从手术台上抬下来。

    在手米室的一阵忙乱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契若夫是怎样出去的。

    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站在医院的小台阶上。

    现在,契若夫又像我们在木筏上看惯了的那种洒脱的旅行家了。

    “怎么样,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他豪放地笑了笑,“审査设计图,大概要比割治活人放心得多吧?”

    涅斯特拉托夫可以说是温柔地抱住了契若夫的肩膀:

    “你现在对我说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用‘你’来称呼我。现在我心里对你充满了无限的敬意!”

    “是这样嘛,”契若夫含着教训的口吻说。“好啦,咱们快溜吧!”

    “怎么——‘快溜’?”涅斯特拉托夫不解地望着他。

    “快溜,快溜,瓦西里!要不然他们忽然一下想起来了,就会来找我,道谢起来没个完。对于我来说,”他做贼似的望望四周,“没有任何东西此奉承再坏的了。我怕得要命!快溜吧!不过我要把亚历山大的鞋脱下来——脚顶得受不了。”

    他脱下鞋子,拉着仍在惶惑中的涅斯特拉托夫的手,跑下小台阶;两人在拐角处消失了。

    就在这一瞬间,医院的门敞开了。穿着敞开的白罩衫的年轻女医生,两个女护士,一个手里拿着体温计的老太太,出现在医院门口。

    “他在哪儿呀?”年轻女医生惶惑地嘟囔着。“简直有点神奇!包里斯·彼得罗维奇!”她放开嗓子大声喊叫。“包里斯·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请答应一声!”

    于是大家齐声大喊起来:

    “包里斯·彼得罗维奇!包里斯·彼得罗维奇!”

    尘土飞扬。

    一辆积满尘土的双轮马车从拐角处出现,在医院旁边停下来了。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从车上跳下来。

    “怎么啦?”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卡秋莎怎么样?你们干吗全都站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一切都很好,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您放心好啦,”,医生仍然带着惶惑的神情环顾着四周,“已经给卡秋莎做了手术。我们真走运,契若夫在这儿做的手术好极了!”

    “契若夫?”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哪个契若夫?”

    “哎呀!”医生拍拍手。“就是外科医生——包里斯·彼得罗维奇·契若夫!他的手真值得做个金模型。您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吗?契若夫教授!”

    “契若夫教授!”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又重复了一句。“不,我听说过他,”她的声音愈说愈低,用手在额头上摸摸,脸上呈现出勉强的微笑。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他在哪儿?”

    “不知道,”医生绝望地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他跟他的朋友现在躲到哪儿去了?……全不知道!”

    “跟他的朋友?!”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用几乎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个女护士蓦地大声喊道。“我知道他在哪儿。真的!……他自己的确说过……不过咱们当时的心情不好,给忘了……教授说,他是水路来的——坐木筏来的!”

    “坐木筏!……”

    月亮正在上升。

    卡玛河壮丽而宽阔,河水缓慢地流着。从河的左岸到右岸展现出一条月白色的银光闪闪的带子。从远处可以看见如同沙漠般平静的河面。

    既没有木筏,也没有人。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站在岸上,凝视着远方,她忽然用缓慢的动作无声地搓起手来。

    暮霭渐浓。

    在宽阔的卡玛河畔,佇立着一个孤独的女人的身影。

    黎明。

    木筏在闪着波光虹影的水面上漂浮。周围是草原和荒凉的河岸。

    涅斯特拉托夫盘腿坐在木筏的边缘,面色阴沉。他正在和契若夫谈话。看来这场谈话对他来说是不十分愉快的。契若夫正挥着拳头,捶着舵。

    “你怎么能离开那儿呢?”契若夫几乎是在大声喊叫。“你在那儿听了那些话之后,居然还能抜腿走开?”

    “听了,听了……说什么都行,”涅斯特拉托夫板着面孔悻悻然说。“我大致已经这样决定: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回到土谷尔巴依去,着手研究设计图。”

    拉宾愉快地紧拉住涅斯特拉托夫的胳膊:

    “我相信过,而且曾经愿意相信,瓦西里,在实质上,你的一切都是很不错的。可是说实话,在莫斯科我给你弄怕了。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你忘记了你是在为人们做工作。……”

    “得啦,这简直是瞎说!”涅斯特拉托夫生气地摇摇头。“我的朋友们,你们不愿意明白:当一个人身上堆满了工作的时候,他就没有工夫来看周围的事了。……”

    “胡说!”契若夫打断了他的话头。“废话!咱们之中的任何人犯了什么错误,都可以给自己找这样的借口。”

    “这个我知道,”涅斯特拉托夫嘟囔着。

    “你全都知道,”矮小的拉宾坐下来,搂着高大的涅斯特拉托夫的腰,“你全都知道,全都记得,可就是把人给忘了。掌声、荣誉、赞扬,‘请您参加主席团,亲爱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请您再领导一个工场,可敬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能不能参加杂志工作,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就这样下去了!于是整天就被请去开会……第一个会在三点钟,第二个会在五点钟,第三个在九点钟……这样就只好从办公室、汽车、国际车厢的窗口来看生活,来看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渐渐地你也就把你所服务的对象——那些最普通的人都忘记了。……”

    “可是要知道,咱们没有权利忘记他们!”契若夫使劲地说道。“咱们原来都是列佛尔托沃郊区的钳工。咱们的祖父是干什么的?锻工、铁匠。他们曾经在老式的车床旁边并肩工作过很久。咱们的父亲带着霰弹枪走上红色普列斯尼亚……”

    朋友们醉心在这场谈话里,谁也没有发觉木筏正在慢慢地飘近一个小岛,并且被冲进了小岛与河岸之间的一条狭窄的港汊里;接着,发出了一阵可怕的撞击声——木筏被搁在浅滩上了。

    涅斯特拉托夫和契若夫勉强站住了脚,而拉宾却栽到水里去了。

    拉宾一面吐着唾沫,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粗声,一面快乐地大声喊道:

    “轮船遇难啦!到底是等到了!疯子的幻想终于实现了!站稳,别动,这儿有些木桩子,现在我来推你们。”

    涅斯特拉托夫在木筏上看到拉宾毫无办法,便沉吟道:

    “不,萨沙,你当不了纤夫!”

    于是他连身子也不弯一下,就噗咚一声跳下水去。跟着,契若夫也跳了下去。他们一齐使劲地推着木筏,可是没有推动。

    木筏牢牢地搁在浅滩上。

    就是古老的杭唷声也无济于事:

    “喂,哎哟嗬!”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冰冷的河水冻得朋友们牙齿直打咯咯。他们只好爬上小岛,为了想暧和一点,便跳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舞蹈来。

    “肚子饿得要命,”契若夫嘀咕着。

    突如其来传来了轮船悠长而低微的汽笛声。

    朋友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穿过了一个低矮的灌木丛,跑到小岛的另一端。他们大声呼喊,想引起轮船上的注意。

    可是已经迟了。

    轮船庄严而冷漠地开过去了。

    由轮船的螺旋浆所激起的波涛滚滚地冲击着河岸。一个浪头悄悄地冲到搁了浅的木筏下面,几个起伏,便从下面把它托了起来,于是木筏起初缓慢地、后来就愈来愈快地漂浮到河流中去了。

    “迟了!”契若夫苦恼地说。

    他们站着,默默地目送渐渐驶远的轮船。

    “救命啦!”涅斯特拉托夫突然扭过头来,低声地说道。“你们瞧!……”

    契若夫和拉宾起初还只是瞧着他伸出的手指,以后才望到河里,这一下子他们都抱住了脑袋——木筏,他们舒适的小木筏,连同那棚子哪、霰弹哪、钓鱼竿哪、吉他和衣服哪,全都慢慢地顺水漂去了。

    “现在一切才算是刚开始呢!”契若夫用嘶哑的声音庄重地说道。“我们落在一个荒岛上了。饥饿的瘦手伸向了我们。我们成为鲁宾逊了。”

    “我是鲁宾逊!”拉宾赶紧说道。“教授嘛,因为他是外科医生,毫无疑问,良心是黑的,所以他是礼拜五。鹦鹉的角色就归院士来担任了。天呀,多想吃啊!”

    “开玩笑归开玩笑,”涅斯特拉托夫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咱们究竟怎样离开这个岛呀?”

    土谷尔巴依的医院。

    夜。

    姑娘裹着绷带的头靠在枕头上。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默默地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

    年轻的女医生向病房里望了一眼。

    “走吧,去休息吧,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的确,大家把卡秋莎照顾得很好。”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没有转过头去。

    “别生气,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能够守候在她的旁边,我真觉得愉快。我就在这儿休息。这儿很静。她的呼吸是这样的手静……”

    医生挥挥手,便走开了。

    静寂。

    “卡秋莎,你明白吗?”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微微地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现在我的确不怀疑了——我并没有弄错……他到过这儿……可是又在我身边滑了过去,他又走了。我想,现在我不会那样苦闷了,可是我……我的这种愚蠢的性格——单相思……明天乘‘叶尔马克’号去追追他看,可是……”

    裹着绷带的头在枕头上微微地转动着。

    ‘什么?谁呀?”

    “卡秋莎,是我,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旁人一个也没有。一切都很安静,一切都很好。睡吧!”

    早晨。轮船停在阿克塔乌码头旁边。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船长的助手谢略沙·彼得罗夫和一个愉快而且非常安详的胖子——码头主任,都站在船舷旁边。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紧握着双手。

    “他们到底在哪儿?一定是在咱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走过去了。……”

    谢略沙果断地挥挥手。

    “不可能!”

    码头主任耸耸肩膀。

    “他们没有往我这儿来!真奇怪!……”

    “可是在这条平静的河上,一只木筏和三个大人能冲得无影无踪吗?”

    “我们一定能找到!”谢略沙镇静地说。“放心吧,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

    “喂!”传来了一声喊叫。三个人都从船舷上探出身去。

    一只汽艇沿着河岸慢慢地驶来,后面拖着遇难的木筏。机械员在挥手。

    “码头主任在这儿吗?事情是这样:木筏我们已经找到了!有东西,有证明文件,甚至还有吉他……可是没有人……”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喑哑地喊了一声。她把身子弯得更低地从船舷上探出去,用绝望的神色望着木筏。

    谢略沙皱着眉头低声跟码头主住说:

    “要在这段河上搜索一下……请通知土谷尔巴依,从那儿开一只汽艇来!”

    鹦鹉和礼拜五——涅斯特拉托夫和契若夫——苦恼地坐在小岛的边上。

    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懊恼、饥饿和不幸的神情。

    “可是,”涅斯特拉托夫沉思地说,“这事并不那么简单——用本地的建筑材料来代替矽酸盐砖。另一种建筑材料是另一种样式、另一种用场、另一种配合。……这就必须对设计图本身。进行很大的修改。”

    “老实说,我也并不是很放心的,”契若夫低声说。“我的病人在那儿怎样啦?……”

    拉宾——鲁宾逊站在一边,不理睬这两个朋友,他从一棵枯树上用力扳下了一根干燥的小树枝,把它插进一个天生的石眼里;然后坐下来,将它紧夹在手掌心里,开始搓起来。

    “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涅斯特拉托夫神气地说道,“我向你致敬。在我们当中,你是唯一的实践家。钻木取火——对于人类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个新发现,而且在我们这个时代看起来也是有些过时。可是你能够适应这样的环境,就算是天才了!”

    “对,对,”契若夫深有所感地做出结论,“萨沙这位原始人比咱们还进化得多!来,让我也钻一会儿。……”

    他们紧张地工作了几分钟。

    “热了!”涅斯特拉托夫低声说。

    “谁?”契若夫冷冷地问道。

    “枯树枝。”

    “可是火在哪儿呢?”

    “火没有,”拉宾在发愁,“看起来,也是不会有的了。我死心了。我们的祖先怎么能用一根小木棍钻出火来的呢——我无法理解。”

    “无能的后代呀!”契若夫感叹道。“现在大概几点钟了?”

    拉宾用手遮在额头上看看太阳:

    “大约十二点了。”

    “真不错呀,要是现在,”涅斯特拉托夫幻想着,“有一杯热咖啡……”

    “一块小餐巾,”拉宾接着说,“一个小托盘,一小块鳁鱼夹心面包……”

    “干酪,”契若夫继续说,“鸡蛋,面包……”

    “住嘴吧!”涅斯特拉托夫有气无力地说道。“要不然,在这个岛上真会发生第一次吃人事件了!”

    尽管是处在饥饿中,涅斯特拉托夫仍然想要保持自己的尊严,而朋友们却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黄雀,你听我说,”拉宾的那张长满胡须的面孔表情十分严肃,“咱们把院士吃了,怎么样?”

    “就是没有东西可烧,”契若夫忧虑地说。“要是生的呀,你就嚼不烂他。”

    涅斯特拉托夫正待回答,忽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像一只猎狗发现了猎物似的警觉起来,竖耳倾听着什么,并且伸出手指着说:

    “你们听,你们听!”

    从河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马达的骚音。

    朋友们就像听到口令似的,一刹那间都跳到河里,向前游去。大家默默地游着,固执地挥着手,当一只载货汽艇拖着庞大的平底驳船终于出现的时候,拉宾就挤着喉咙喊道:

    “喂,人啊!同志们呀!乌拉!”

    “救命啊!”涅斯特拉托夫在帮腔。

    驳船。

    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坐在几只小箱子上,四面围了一群热闹的、快乐的驳船乘客——建筑工人,混凝土工人,焊接工人,安装工人。

    几条清洁的手帕上放着茶肠、可口的猪油、煮鸡蛋、冷羊肉。

    “你们这条河好极了!”拉宾嘴里塞满食物,滔滔不绝地说。“你们这儿的人也很好,都是热情好客的人。咳,我们能见到你们,是多么高兴啊!”

    “还能不高兴,”一个老头儿带着善意的嘲讽口吻说,“你们恐怕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吧?”

    “两天,”涅斯特拉托夫一面咬着一大块茶肠,一面说,“准确一点说,四十小时。”

    “他是个学者,”契若夫对旁边的一个人小声说,“喜欢准确。”

    “啊,是学者?”那人怀疑地瞟了一下涅斯特拉托夫那双长长的赤脚。“可是,当然罗,这全都可能。”

    “你们上哪儿去呀?”有一个人问道。

    “我们到各处走走,”拉宾回答。“你们上哪儿去呀,朋友们?”

    “上土谷尔巴依。”

    拉宾、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互相看了一眼。

    “灾难完结了了!”拉宾说。“幸运开始了!”

    一个穿着整洁的工作服的人,额头上搭着一绺白发,看起来像是机械员或者装配员,蹲在他们三人旁边,说道:

    “我们是去建设的。土谷尔巴依有一个很大的建设工程。我们就是到那儿去工作的,眼前正在往那儿运砖呢——矽酸盐砖。”

    拉宾和契若夫冷笑地望着涅斯特拉托夫。

    “你们做得对,”涅斯特拉托夫老脸皮厚地说,“无论用什么材料建设,总是需要一些砖的。”

    绿色的河岸向后退去。炎热的太阳照射着。

    “我们这条河真不错——真漂亮!”一个装配工人赞叹说。“过五年你们再到我们这儿来,它会更加漂亮。”

    “一定来!”契若夫点点头。“只要我们三个人能够凑到一块。……”

    “来吧,来吧,我们欢迎!”豁达的老头儿说道。“不过下次来,可得穿裤子呀。”

    哗然大笑声不断地在晴朗的天空中回,从两岸传来了萦迴声。

    驳船在静静的水面上行驶着。

    小汽艇在前面勤奋地喷着烟,机械员从舱口探出身来,羡慕地望着欢乐的驳船。

    黄昏。

    在一个角度很大的河湾前面,出现了土谷尔巴依的灯火。

    “好啦,到地方了。”

    涅斯特拉托夫向两个朋友看了一眼,既慌张又狼狈地说:

    “当然,好倒是好。可就是……”他把两手一摊,显出一副可笑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大家立刻都明白他是在考虑什么。

    “是呀,”拉宾嘟囔道,“我们的东西全都给冲走了。我们这样上岸,不会让大家笑破肚皮吗?”

    大家又笑起来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装配工人解开背囊,拿出一条亚麻布裤子,把它摊开,叹息说:

    “喂,我可以暂时帮帮哪一位的忙。”

    响起了一片嚷嚷声:

    “我有一件衬衣。”

    “我可以拿出一双便鞋。”

    “便鞋,给教授吧,”拉宾说,“他最喜欢穿便鞋啦!”

    经过大家的努力,把三个朋友打扮得像个人样了。

    最麻烦的是涅斯特拉托夫。

    一套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紧绷在他身上,裤脚刚好遮住膝盖,袖子只到胳膊肘的地方。

    “没有什么,很合适,”拉宾以品评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涅斯特拉托夫一眼,说道。“你把袖子卷起来,就像是很热似的,样子就再漂亮也不过了。你知道,这派头该有多么干练,多么胸有成竹呀!……”

    汽笛声。

    驳船徐缓地转了一个弯,停泊在土谷尔巴依的码头旁边。

    土谷尔巴依。

    送别的人们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譬如:“没有什么!”“很合适!”“当然,这些衣服都不是出外穿的,可是还有更坏的呢!”于是三个朋友沿着晃动的跳板走上岸来。

    涅斯特拉托夫局促地左顾右盼,想把太短的衣袖拉长一些;拉宾试图把头发弄得整齐一些;只有契若夫一个人泰然自若地朝着四周张望。

    在他们的背后,离驳船的跳板不远处,有一只汽艇全在准备启碇。另外还有一只汽艇已经开走了,从那上面传来了喊话声:

    “我们在什么她方能碰见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

    在准备启碇的汽艇上有人回答:

    “她一定离这儿不远了!”

    拉宾转过身去,楞了一下,然后就向那只快要启碇的汽艇飞奔而去。

    契若夫和涅斯特拉托夫彼此丢了一个眼色。

    “好啦,我上建筑管理处去!”涅斯特拉托夫说。“是工作的时候了!”

    “对,我也要到医院里去了。”

    两人都没有向拉宾跑去的那个方向瞧一瞧。

    拉宾站在准备出发的汽艇旁边。

    两个穿着贴身衬衣的年轻小伙子正在汽艇里忙着。

    “弟兄们,”拉宾嘶哑地问道,“是哪一个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

    “什么哪一个?卡琳尼娜呗!”

    “弟兄们,”拉宾喊道,“带我去,弟兄们!”

    “我们是去救人的!”

    “我也要去救人!”拉宾结结巴巴地说。“救谁都行!我会游泳,会潜水,什么都会!带我去吧!”

    两个年轻小伙子彼此看了看。

    “咱们带他去吧!……公民,请上船,马上就开!”

    汽艇开动了。

    一只救生汽艇一面搜索河道,一面徐缓地逆水而行,从阿克塔乌码头驶向土谷尔巴依。

    长长的缆索拖着搭钩杆,杆子触到岸旁的河底。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她坐在区委会的救生汽艇的船头,两眼死死地盯着河水。

    机械员从舱口探出身来,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珠,同情地说:

    “在这段河上,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也许什么也没有。那边有一只从土谷尔巴依开来的采购谷物的汽艇,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

    两只汽艇快要照面了。

    低矮的浪头冲击着河岸。

    采购谷物的汽艇上,只有一个机械员和一个舵手。

    所有的船员,包括拉宾在内,都潜入水底寻找落水的人去了。

    “怎么样啦?!”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喊道。“找到了没有?”

    “正在找呢!”舵手回答。“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要是我们知道是在找谁,我们也许能更快地找到!”

    “没有跟你扪说过吗1”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惊讶地问道。“我们要找的是……”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

    拉宾正好就从区委会的汽艇旁边的水里钻出来了。他瞪着一双眼睛,张开嘴巴,用手抓住艇舷,想休息一下。

    “就是他!”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高声喊道。她的声音都变了。

    拉宾惶惑而惊讶地眨眨眼睛,望着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

    “就是他呀!”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又大声喊道。

    机械员和舵手跳起来,抓住了搭钩杆。

    “娜塔莎!”拉宾轻轻地说,“这决不可能!”他向她伸出手去,可是被水呛住,又沉下去了。

    河上传来了兴奋的语声: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他在这儿!”

    “把搭钩杆递过来,搭钩杆!”

    建筑管理处。

    聂霍达的办公室。

    涅斯特拉托夫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站在屋子中间,摆出他平日在莫斯科的那副目中无人的贵族老爷架子。

    “我明白,”他冷笑地说,“所有的这些话都不大有说服力了——木筏连同箱子和其他东西全都给冲跑了……不过我的确是涅斯特拉托夫。”

    “是涅斯特拉托夫院士吗,”聂霍达用辛辣的讽刺口吻问道。

    “是涅斯特拉托夫院士,”涅斯特拉托夫点点头,徒劳无益地想把工作服的领扣扣上。

    聂霍达笑起来了。

    “涅斯特拉托夫院士!哼,公民,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吗?他……是谁?他是国家的要人!可以说,我也不算是个小人物了,为了建设的事情,我到莫斯科去过三趟,可是涅斯特拉托夫却一次也没有接见过我。做得很对——别打扰他!而现在您想要我……怎样?要我相信,仿佛您就是……也就是说,不是您,而是他自己真的来到了我们这儿……”

    “您说,一次也没有接见您吗?”涅斯特拉托夫沉思地望着聂霍达,他的问话中似乎有一种迫使聂霍达不得不警惕起来的什么东西。聂霍达沉默片刻之后,又举目凝视着涅斯特拉托夫:

    “对不起,同志,您有证明文件吗?”

    涅斯特拉托夫用习惯的动作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什么证明文件之后,便把它递了过去;但他立刻觉得不对,想收回来,却已经晚了——证明文件已经落到聂霍达的手里去了。

    “啊,”聂霍达得意地微笑着,以一种毫不掩饰的蔑视态度望着涅斯特拉托夫,“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公民希奇金……”

    “我现在要解释一下,”涅斯特拉托夫沮丧地嘟囔道。

    “这上面说明,您是希奇金·谢苗恩·阿阔维奇,水力设计院的装配工人,在五月间自动辞职。”

    “这不是我的证明文件!我只不过是一时大意……这不是我的工作服,不是我的证明文件!”

    “啊,连工作服也不是您的?”

    “同志,您听我说,”涅斯特拉托夫从狼狈中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接着说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同我一块来的,还有两个朋友。畜牧家拉宾和外科医生契若夫教授。契若夫现在在医院里。那里的医生可以向您证明,他的确是契若夫教授。而契若夫可以跟您说明,我就是我。到那时候,您能相信吗?”

    “不!”聂霍达坚决地表示,并且用拳头捶击着摆在桌上的证明文件。“公民,我不相信任何人口头上的话。我相信证明文件……我相信关防……而你们这些人,可能是一伙……什么?匪徒!你们也会互相编一套故事!不成!”

    “也就是说,您只相信圆橡皮戳,人讲的话您却不相信,是吗?”涅斯特拉托夫微笑。

    聂霍达没有回答。他向会客室走出去,让自己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在会客室来访的客人中,有阿略沙·马扎耶夫和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瘦削的姑娘。

    “请监视一下这个家伙!”聂霍达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向他们歪一下头示意说。

    屋子里开始笼罩着可怕的沉寂。聂霍达拿起电话轻声说道:“民警局!”

    “局长同志,”聂霍达在电话中说道,“我是聂霍达。我说,我们这儿需要你们来一个人——有一个我看是冒充的家伙……在我们建筑管理处……我等着你们!”

    聂霍达挂上电话。

    梳着两条小辫的姑娘忐忑不安地呼吸着,发出唏呼唏呼的声音。——会客室又笼罩着不祥的沉寂。

    聂霍达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看看表,用手帕擦擦脑袋,把双手一摊:

    “瞧吧,一小时……怎么样?白浪费掉了!你明白吗,我的工作可忙死了,我担负着国家的重任,晚上连觉也睡不足,可是你知道,不管是谁,只要他高兴,就可以来打扰你……我发现我已经得了肺气肿……心跳得厉害:噗咚,噗咚……可是要知道,还需要我……还非常……怎么样?需要我呢!”

    “您说说,当您在躺下来睡觉,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时候——您喘气吗?”涅斯特拉托夫突然认真地问道。

    “对呀,是喘气呀,”聂霍达点头肯定。

    涅斯特拉托夫愉快地冷笑了:

    “那您能肯定说,您还从来没有见过涅斯特拉托夫吗?”他突如其来又说出了一句使周围的人都不明白的话:

    “好,没什么!亲爱的,我既然生了你,也由我来杀死你!”

    “怎么要‘杀死’?怎么要‘杀死’?”聂霍达大声嚷道。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开了,一个民警少尉走进来了,他的手按住手枪的皮套,还在门口就向聂霍达问道:

    “被扣的人在这儿吗?”

    涅斯特拉托夫站起来。

    “请吧,”聂霍达指着涅斯特拉托夫说。

    少尉彬彬有礼地行了一个举手礼。

    “请大家出去一下!”他转过身又对涅斯特拉托夫说:

    “请坐,公民。”

    涅斯特拉托夫坐下了。

    聂霍达走到会客室里,扬扬得意地跟女秘书说:

    “聂霍达是骗不过的!聂霍达……怎么样?连地都能看穿!”

    他燃起烟卷,口里吐着轻烟,可是忽然间他又睁大眼睛,轻声自言自语:

    “要是这真是涅斯特拉托夫呢?那怎么办?啊?”

    聂霍达的办公室。

    “当然,什么事全都可能发生,公民,”少尉说,“为什么要旅行——这个我们明白。可是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名字?对不起,这算是什么旅行呢?”

    “这个我跟您解释过上百次啦,”涅斯特拉托夫用叫苦连天的语调说,“这份证明文件是偶然落到我手里的。归根到底,所有这些都是很容易査出来的。……”

    “我们正在査,”少尉平静地说,“您别激动!”

    “我绝对不激动!我是绝对平静的。……”

    “真的?”少尉微露笑意,问道。“不激动吗?”

    “绝对不激动!我相信您!只是我觉得奇怪……”

    “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少尉严肃地说。“我们的工作是维护秩序,公民。聂霍达同志在我们这地方是个有名人物,既然他通知我们说,这儿发现了骗子,我们应不应该注意呢?”

    “你们的聂霍达是一个混蛋!”涅斯特拉托夫慷慨激昂地说。“是个骗子,官僚主义者,拍马屁和臭架子十足的家伙。……”

    “您客气点,公民,”少尉严厉地制止道。“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您是什么人,而您却骂起聂霍达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接着说下去:“不过,聂霍达的确是个官僚主义者!全区都知道。”说到这儿,少尉又向涅斯特拉托夫机灵地瞟了一眼。“可是,如果您真是您所说的那个人,那么您怎么又把这样重要的工作委托给聂霍达呢?委托给一个官僚主义者,臭架子十足的家伙呢?嗳?不对头吧?……”

    少尉对于自己的洞察力感到异常得意,他微笑着,立刻显露出他还非常天真。

    “对,完全对!”涅斯特拉托夫喑哑地说。“每句话都对!”

    “这就是说,您都承认了啦?”少尉决定趁热打铁。

    “怎么能不承认呢?”涅斯特拉托夫绝望地喊道。“事实都摆着嘛。……”

    少尉很快就把公文纸挪到面前,将笔尖插到墨水瓶里蘸了蘸墨水。

    “坦白吧。全都源源本本地说出来,您立刻就会感到轻松愉快了!”

    “什么源源本本?”涅斯特拉托夫喊道。“哪来的什么源源本本?您知道,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并且大吃一惊!”

    “看见了谁?”少尉重问了一句。

    “自己。在一面哈哈镜里!”

    “哪有什么镜?”少尉严肃地问道。“别胡扯了,公民。您在什么地方看见了谁?”

    “看见了自己,我的朋友,”涅斯特拉托夫苦恼地回答,“在聂霍达身上看见了自己。我就是聂霍达!”

    少尉霍地站了起来。

    “您是谁呀?!”

    “聂霍达,”涅斯特拉托夫苦笑着,“承认这一点不管多么可耻,但是必须有勇气承认:我——就是聂霍达。……”

    少尉用颤抖的手从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贪婪地喝着。

    医院。

    契若夫站在卡嘉的床边。女医生在他的身旁。

    “好样的,卡秋莎,”契若夫低声说。“现在完全可以放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别让任何人来找她。要注意,我的朋友涅斯特拉托夫——那个高个儿——会跑来找她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别让他去见她。再说,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到这儿来过吗?”

    “没有,包里斯·彼得罗维奇,谁也没有来过。”

    “奇怪了!好啦,咱们走吧。您也该休息了!”

    他挽着女医生的手臂,走出病房。

    他们来到值班室里。

    “奇怪了,”契若夫说,“他们究竟躲到哪儿去了呢?当然,涅斯特拉托夫一定是在建筑管理处。电话在什么地方?是多少号?”

    “给建筑管理处主任聂霍达挂电话吗?第二号。”

    “当然罗!这是意料中的事情。首长的电话总是第一号。接线员吗?……请接第一号。建筑管理处吗?……涅斯特拉托夫院士一定在你们那儿吧……什么?……怎么你们不知道……什么……奇怪了……正在审讯?……为什么?……骗子?”

    契若夫挂上电话,惊讶地对着电话机呆了半天,突然噗嗤一笑,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女医生诧异地望着他。

    “在审讯院士!”契若夫笑得支持不住了。“可以想像……不,简直不可能想像……可是得想个什么办法呀!他在那儿会愁病的。”

    “审讯?审讯您的朋友?”女医生愤慨地说。“这是个误会!必须解释清楚……”

    “您怎么能解释清楚?证明身份吗?可是他的证明文件全没有了!”

    “可是您认识他呀!”

    “我当然认识。不过我的证明文件也跟木筏一块儿冲走了呀!……当然,事情迟早会弄清楚的,可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必须立即把涅斯特拉托夫救出来!”

    “怎么办呢?”

    契若夫沉思了片刻:

    “只好碰运气了……我不愿意把您也搅进这件不大妙的事情里去,可是……你们有急救车吗?”

    “有。”

    “快叫来。我去看病人。”

    “包里斯·彼得罗维奇!……”

    “快叫来,快叫来。我救过您,现在您也得救我一救。”

    女医生耸耸肩膀,微笑着,拿起了话筒。

    一辆在车窗上漆着红十字的白色汽车,嚷着令人不安的笛声,在土谷尔巴依的街道上急驰。

    建筑管理处。

    聂霍达的办公室。

    少尉和涅斯特拉托夫都十分疲倦地坐着,用大杯子喝着茶。而且嚼着糖喝。显然他们已经不是在喝第一杯了。两人都汗流满面。

    “咱们这样没法谈下去,公民,”值勤少尉用绝望的语调说,“结果是,神仙说神仙的,魔鬼说魔鬼的。”

    门敞开了,聂霍达跑进办公室来,他本来是果敢地抱定了决心,来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但是当他一看到涅斯特拉托夫那一身十分难看的打扮时,他又开始怀疑了。

    “这么说,这件事情……怎么?已经有结果了!”他转身朝向少尉,可是眼睛却望着涅斯特拉托夫。涅斯特拉托夫看到聂霍达来了,就放下茶杯,皱起眉头来。聂霍达接着说:“就是说,我应该相信,我们应该向这位同志表示:我们欢迎我们最卓越的院士涅斯特拉托夫同志到这儿来秘密视察。我们欢迎!”

    他不再怀疑了。涅斯特拉托夫的表情恰恰是这样严厉和傲慢,似乎他正想要听取聂霍达的报告。聂霍达脸上涌现出迷人的微笑。少尉惊奇得张开了口,望着他。

    “我们应该向……什么?涅斯特拉托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表示深切的歉意。”

    “聂霍达同志,这就是说,您现在相信,”少尉恢复常态时问道,“这位公民就是涅斯特拉托夫啦?”

    聂霍达做了一个豪放的肯定的手势。

    “可是这位公民,”少尉继续说,“他刚才还说,他是聂霍达呢。”

    聂霍达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怎么回事?”

    “后来,这位公民又收回了自己的供词,而且表示,他已经不知道他姓什么了——是希奇金,是涅斯特拉托夫,还是聂霍达,或许可能是伊万诺夫,或者还有别的……”

    “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从角落里传来了涅斯特拉托夫的声音。“审査我姓什么已经有两个多钟头了……而且我讲过上千遍了,我说自己叫聂霍达只是打个譬喻的意思。”

    “可是在记录上我该怎么写法呢?”少尉用一种绝望的语调问。“在记录上是禁止打譬喻的。您也应该怜惜一下民警呀,他也不是石头做的……假使您是聂霍达,那您就说……”

    “他哪能是聂霍达!”聂霍达大声喊道,连声音都变了,“为什么要假使?他是骗子,不是聂霍达!我才是聂霍达……”

    “我是涅斯特拉托夫!”斯涅特拉托夫申述道。

    窗外传来了急救车的鸣笛声。门砰的响了一声,契若夫穿着白罩衫迈着雄健的步伐走进了建筑管理处。涅斯特拉托夫跳起来了,可是契若夫马上就皱起眉头暗示他,并且几乎是很明显地给他丢了一下眼色。

    “请原谅,亲爱的同志们,”他庄重地说,“有人通知我们说,我们精神病科的病人跑到你们这儿来了……啊,就是他!”

    少尉用手掌拍拍额头说:

    “打一开头……打一开头我就有点怀疑!”

    “我是疯子?”涅斯特拉托夫轻声问道。

    “由于这类的风波,”聂霍达愤怒地说,“会造成袭击重要的工作人员的惨剧。医生同志,应该怎样做工作呀!要是他杀了人呢?呃?”

    “可以领走吗?”契若夫非常客气、甚至是带点奉承味道问。

    “我们立刻办手续,”少尉答道。“办完就领走吧!”

    “能不能稍迟一点再办手续?”契若夫更加必恭必敬地问道。

    “为什么?我们立刻……医生同志,您有什么证明书吗?”

    “啊,证明书?”契若夫不自然地说了一声,然后一个劲儿地在衣袋里瞎摸一通,嘴里嘟囔着;

    “就给……就给……”

    愁云又开始密布。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拉宾和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赶来了。说实话,他们来得还不算太迟,因此拉宾还来得及估计一下情况。等到他了解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他期待着这场戏的终结。然而眼前却到了非干预不可的时刻,于是拉宾就开始干预了。

    “同志们,同志们,别生气!”他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误会。这两位同志的证明文件原来是丢了,现在已经找到送来了。可以全都检査一下。请吧。”

    他把证明文伴交给涅斯特拉托夫和契若夫。涅斯特拉托夫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把他的证明文件递给少尉。聂霍达的视线从一个人转移到另外一个人,他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然而,局面也许还能够挽回,于是他冲到了涅斯特拉托夫面前。

    “涅斯特拉托夫同志!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唉,您说说看,这是多么胡闹呀?我本来打最初就……”

    少尉注视着涅斯特拉托夫递给他的已经翻开的证明文件,又像木头一样楞住了。

    “这是什么呀?您给我的证明文件……是公民契若夫的!契若夫是谁?是您吗?”

    拉宾赶上前去。

    “哎呀,我慌慌张张把他们的证明文件都弄混了……这是他的证明文件……”

    “公民们,”少尉毫无表情地说,“我要开枪了!”

    聂霍达站在屋子中央,瞪着一双发狂的眼睛望着所有的人。

    卡玛河上静静的黄昏。

    河水像镜子一般。没有风,然而低垂在河面上的柳枝的淡绿色嫩叶却不停地摇曳着。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好像着了迷似的,凝视着树叶的飘动。

    她同拉宾并肩在河岸上走着,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怕他立刻会跑掉似的。她倾听拉宾低声唱着邓尼斯·达维多夫的古老的歌曲:

    让我这个不安的人安静吧,

    让我这个不幸的人幸福吧,

    向我这个卑微的人伸出手来吧,

    你是我亲爱的朋友,我的灵魂。

    我爱你,狂热地爱你,

    我刻骨思念的唯有你,

    唤起我生命欢乐的唯有你,

    我心灵所理解的唯有你……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低声地重复着最后的一句:

    我心灵所理解的唯有你!

    拉宾唱:

    我的朋友,你体会我的爱情吧,

    用你那微笑和情深的话语,

    让我这个不安的人安静吧,

    让我这个不幸的人幸福吧……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微笑着:

    “我多么想念这个曲子……我等得多苦啊!”

    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和拉宾站住了。

    “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拉宾低声地说。突然他又大声喊叫起来:“喂,我是最幸福的人!”回声从对岸传了过来。

    好像是回答他的喊声似的,远处响起了汽笛声。

    一只轮船在河上航行着。

    医院。

    契若夫穿了一条细心地熨得笔挺的裤子,结着领带,手臂上搭着一件风衣,站在门诊室里。他的周围站着女医生、女护士和护理员,她们都带着崇敬的心情默默地望着他。

    “好啦,亲爱的,老实说吧,”契若夫诙谐地说,“为了能够得到全部的幸运,你们还缺些什么?”

    大家还和刚才一样,沉默不语。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外科女护士大胆地说道:

    “我们需要一个外科医生。包里斯·彼得罗维奇……假如您不能经常来的话,那么做个顾问也行!”

    “逢双日子就来呀!”女医生补了一句。

    “逢单日子就不能来吗?”契若夫认真地向她问道。

    “逢单日子也行。”

    这时,大家都好像怕来不及说完自己的话似的,一口气讲下去。

    “去年就答应了给我们送心脏悸动器来……”

    “我们还需要一辆救护汽车,目前一辆车实在不够用。”

    “值班室,护士值班室。”

    契若夫挥挥手,笑道:

    “不要急,不要急,美人们,不能一下子全都要……”

    门开了,涅斯特拉托夫领带歪在一边,披着一件沾满泥灰的风衣,扬扬得意,容光焕发地站在门口。

    “你们好。我是来找你的,包里斯·彼得罗维奇。该走了。拉宾在等着呢。”

    “我准备好了,”契若夫说。然后望着女医生:“好啦,就这样吧……快把你们最需要的东西开一张清单给我,送到码头上来!试帮一下你们的忙!”他微笑着。“你们可别乱填,要写真正最需要的东西。”

    他转身对涅斯特拉托夫说:

    “走吧,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可是涅斯特拉托夫没有动弹,他犹豫不决地说:

    “我想稍待三分钟……我想看看卡嘉·辛佐娃!”

    “不行,涅斯特拉托夫同志!”女医生冷冰冰地说。

    涅斯特拉托夫向着契若夫微笑。

    “帮帮忙,包里斯·彼得罗维奇。”

    “不成呀,”契若夫耸耸肩膀,“我不是这儿的主人。”

    “就是说,不准罗?是绝对的吗?”涅斯特拉托夫眯着眼睛望着女医生。

    “绝对不准!”医生点点头。“等卡秋莎病好以后再来吧!”

    涅斯特拉托夫冷笑。

    “是呀,情况变了!辛佐娃同志怎么也不能接见我了……好吧!那么请转告她……”

    病房。白色的床铺。卡嘉流露出病体初愈的愉快而困惑的微笑,躺在褥子上。

    卡嘉双手一动也不动地放在被子里。谢略沙·彼得罗夫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焦急地站在卡嘉背后的一个半开的窗户上。

    “卡嘉!喂!卡嘉呀!……”

    可是卡嘉并没有转过身来看谢略沙(其实,她也不能够转过身来),却在谛听着从走廊里传来的涅斯特拉托夫的宏亮的低音。

    “请转告她,共青团员提出采用本地建筑材料的建议,我已经采纳了,而且批准了……”

    卡嘉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

    “卡琴卡,”谢略沙又轻声地喊。

    “别打扰!”

    “啊,原来这样!我……打扰?”谢略沙板着面孔,把花束扔在窗台上,溜掉了。可是不一会又出现了。

    “卡琴卡,你听我说,咱们今后别吵嘴啦!”

    女医生向病房里望了望,谢略沙的头马上就缩下去了;窗台上只剩下了一顶带有河蟹的制帽耸着。

    女医生微笑着,走近窗户,特别客气地说:

    “谢略沙,请到门诊室去,要他们给您一件白罩衫,您可以帮帮值班护士的忙——在卡嘉的病房门外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上一个钟头。”

    谢略沙出现在窗台上,他的表情虽然非常不自然,非常狼狈,但却很得意。

    卡嘉狡猾地眯细着眼睛。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您上哪儿去?”

    “卡琴卡,我到码头上送行去。”

    码头。三个朋友站在即将离岸的木筏旁边。木筏系在装卸货物的碇泊处。朋友们的周围挤满了喧嚣、饶舌的送行的人群。这些人里面有:建筑工作者、女医生、女护士、护理员,以及在驳船上雪中送炭地供给他们衣服和食品的那群愉快的乘客。他们现在都拿着西瓜、香瓜、苹果、鲜花,来送朋友们启程。

    “再会,一路平安!”

    “到我们这儿来呀!一定来呀!”

    “真谢谢您呀,包里斯·彼得罗维奇!”

    幸福而又羞涩的拉宾和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站在一旁,彼此凝视着。

    “很快就会见面的,娜塔莎!”拉宾低声说。

    “很快,非常快就会见面!”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低声回答。

    建筑管理处的共青团书记阿略沙·马扎耶夫,把一大束鲜花献给涅斯特拉托夫,兴致勃勃地说: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知道……您要知道,您的光临,对于我们该有多么大的价值啊!才不过一个星期,真像神话中一样,一切全都变了:派了新的建筑管理处主任,设计批准了,全部基本问题都解决了……”

    涅斯特拉托夫用一种令人觉得是瞧不起人的语调回答道:

    “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亲爱的!我解决过的问题,何止这么一些呢。”

    “朋友们,你们瞧瞧火鸡,”契若夫从送行的人群中挤到拉宾和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跟前,细声地说,“你们不觉得,他又胡说起来了吗?!”

    真的,涅斯特拉托夫被一群建筑工作者包围了。他微笑着,寒暄着,甚至于想要送出飞吻了。

    “好啦!亲爱的男高音歌手!”拉宾冷笑着,蓦地生气了,抓起搁在木筏旁边的一把小斧头,砍断了缆索;他最后一次向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低声说:“很快就会见面了,娜塔莎!”然后又使劲地喊道:“全速进前!”

    木筏徐徐地离开码头。

    送行的人们在岸上跟着木筏跑;帽子和头巾抛到了空中。娜塔里娅·谢尔盖耶芙娜跟大家一道儿跑着,挥着手,透过那盈眶的幸福的眼泪,呈现出微笑来。

    “朋友们,工作吧,工作吧!”涅斯特拉托夫大声地发出临别赠言,把紧握着的双手高高地举在头顶。“我所要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你们的了!”

    拉宾和契若夫站在斯涅特拉托夫的背后,板着脸孔,彼此丢了一个眼色。

    木筏顺水漂流着。送行的人们从视线中消失了。

    涅斯特拉托夫喘了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来向两个朋友骄傲地说:

    “的确,我要告诉你们,这下他们会记住涅斯特拉托夫院士的。”

    “你认为怎么样,萨沙?”契若夫用善意的语调问拉宾。

    “咱们该灌他几口了!”拉宾点点头。

    “什么‘灌他几口’,什么‘灌他几口’?”涅斯特拉托夫向后倒退了一步,以防万一。他气愤地望着两个朋友。“灌得高兴了……你们应该明白,我在这儿干了些什么事:我把聂霍达撤了职,批准了共青团的建议……”

    “建议过去没能批准,是谁的过失?”拉宾冒火了。“让聂霍达这样的一个家伙当建筑管理处主任,是谁的过失?拿什么东西来夸耀?拿改正了自己的错误来夸耀吗?”

    “亲爱的朋友,你还只是刚刚好了一点,这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诊断!”契若夫严肃地指出。“不要夸耀!要不然,真要抓着你灌你几口了,如果需要的话!”

    拉宾笑着。

    “不在这儿,不在这小河里……而是乘木筏到巴伦支海去,比方说,用冰粒来灌你,好朋友!”

    涅斯特拉托夫气得一言不发,然后冷笑道:

    “好吧,得鬼!灌吧!鬼知道这个毛病怎么会在我身上发作的。自己也未觉得!”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拉宾沉思地说:

    “我们的假期快完了。真遗憾!可惜的是大家又要分别了,朋友们……是做晚饭的时候了。……”

    他把水壶挂在火上,低声唱起来:

    不论走到遥远的地方,

    还是漂泊在海上,

    你们啊——老朋友

    总是在我的身旁……

    涅斯特拉托夫一边削土豆,一边用男低音接唱起来:

    在动荡的时刻,

    在黯淡的辰光,

    友谊的光芒

    照耀在我们的旋途上!

    契若夫一面洗赶面杖,一面低声地和唱起来:

    我们的友谊呀,

    你比我们的一切都强……

    木筏漂流着。在前面,在那黄昏的透明的天幕上,清晰地显现出一座庞大的旋桥的错综复杂的结构……

    ……一个豁达的老头儿,驳船上的老相识,用手遮往额头,望着河里,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命令道:

    “快点!把桥旋开!”

    桥的桁架发出巨大而庄严的响声分开了,好像是表示敬意似的,把小小的木筏放过去了。

    “这是谁呀,别嘉叔叔,对他们这么恭敬?”他身旁的年轻人感到兴趣地问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朋友!”豁达的老头儿用动人的声调说道。“那是咱们的朋友!……”

    木筏愈漂愈远,歌声也愈来愈低:

    前面的河流多么宽,我们的前程多么远,

    我们要全心相爱,永远相伴!

    我们的祖国像春天的花园,缤纷灿烂,

    老朋友们,沿着生活的道路,并肩向前!……

    (全剧终)

    注释:

    注1:他把“曲”字写错了。

    注2:这是一种游戏,由一个人藏起一件东西,别人去找。当走近藏起来的东西时,藏东西的人就应该喊“暧”,再近一些,就喊“热”。

    注3:此处指一百克白酒。

    注4:歌词的作者是诗人马叶索夫斯基。